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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,漸漸的緩下了腳步,適才聽到的「美人皓如玉,轉眼歸黃土」那兩句,盡在耳邊紫繞不去,想起駱冰、李沅芷等人,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,皓齒排玉,明艷非常,然而百年之後,豈不同是化為骷髏?現今為她們憂急傷心,再過一百年想來,真是可笑之至了。想到這裏,不禁心灰意懶,低頭亂走,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,過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。連日驚恐奔波,這時已疲累非凡,靠在樹上,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。

 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,一驚而醒,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,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,不覺啞然。這時天已黎明,鐘聲悠長清越,隱隱傳來。他睡了半夜,精神已復,心想:「暮鼓晨鐘,真是發人深省。」信步隨著鐘聲走去,原來是山崗上一所寺院中所發。依著山道上崗,見廟宇已頗殘破,匾額上寫著「寶相寺」三字。

  走進大殿,見殿上一尊佛像,垂頭低眉,似憐世人愁苦無盡,心下感慨,只見四壁繪滿了壁畫,正待觀看,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,打個問訊,道:「居土光降小寺,可有事麼?」余魚同一怔,道:「在下到處遊山玩水,見寶剎十分清幽,想借住數日,納還香金,不知會打擾麼?」那老僧道:「小寺本為十方所捨,居士要住,請進來吧。」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裏,素麵相待。

  余魚同吃過麵後,又睡了兩個時辰。睡醒起來,紅日滿窗,已是正午,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。出得房來,想下崗去找李沅芷,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,駐足略觀,見畫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經過,一幅畫中題詞說道,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,因而大徹大悟。余魚同不即往下看去,閉目凝思,那是一句甚麼曲詞,能有偌大力量?睜開眼來,見題詞中寫著七字:「你既無心我便休」。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,耳中嗡嗡作響,登時便呆住了。

 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,反來覆去的念著「你既無心我便休」七字,一時似乎悟了,一時又迷糊起來。當日不飲不食,如癲如狂。知客僧來看了幾次,只道他病了,勸他早睡。余魚同睡在床上,聽寺外風聲如嘯、松濤似海,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,二十三年來往事,一幕幕湧上心頭,中秀才、殺仇人、走江湖、行俠仗義,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,卻一直無憂無慮,逍遙自在,那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,從此丟不開,放不下,苦惱萬分。回想駱冰對待自己,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?你既無心,我應便休,然而豈能便休?豈能割捨?心緒煩躁,坐起來點亮了燈,見桌上有一部經書,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《四十二章經》。

  隨手一翻,翻到了經中「樹下一宿」的故事,敘述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,佛說:「革囊眾穢,爾來何為?」看到這裏,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,登時神智全失,過了良久,才醒覺過來,心想:「佛見玉女,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,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?」當下再不多想,衝出去叫醒老僧,求他剃度。

  那老僧勸之再三,余魚同心意愈堅。老僧拗他不過,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,在佛前和他剃度了,授以戒律,法名空色。

  余魚同禮佛誦經,過了幾天清靜日子。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課,默念我佛慈悲,普渡眾生,心頭清涼明淨,真似一塵不染。忽然背後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:「孟津周圍都找遍了,這合字在這裏又沒垛子窯,能扯到那裏去呢?」余魚同一驚:「這聲音好熟。」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:「就是把孟津翻個身,也要找到這小賊。」余魚同一咬牙,心道:「好,你們終究尋來了。」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後。

  他一動不動,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。哈合台力主即刻動身,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,顧金標不依,定要先找余魚同。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,有沒有一個醜臉秀才到寺裏來過。住持一呆,支吾其詞。言伯乾起了疑心,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,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。

  言伯乾立即變色,回出來嚴詞質問。住持說:「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,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。」余魚同站起身來,敲著木魚,慢慢走向後殿。言伯乾起了疑心,向宋天保一努嘴。宋天保會意,直跟進去,叫道:「喂,你那和尚,我有話說。」余魚同不理,腳下加快。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後心。余魚同身子一側,僧袍左袖揮起,拂向他臉。宋天保疾忙後退,只覺脅下奇痛,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,叫道:「哎啃,好痛!」蹲下地來。余魚同念道:「阿彌陀佛,痛是不痛,不痛是痛!」敲著木魚,走向後院去了。

 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,卻不見宋天保出來,忙撇下住持搶到後殿,見他坐在地上,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。彭三春喝道:「坐在這裏幹甚麼?那和尚呢?」宋天保說不出話,滿頭大汗,向後面一指。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追去,除了廚下有個火工,此外不見有人。言伯乾拉起宋天保,看他脅下傷處,只見烏青了一塊,傷勢竟自不輕,忙問:「那和尚傷的?」宋天保點點頭。言伯乾又問:「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?」宋天保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,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面。

  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,覺他手腳軟弱無力,知他不會武功,喝問:「剛才那和尚是那裏來的?」住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,不知來歷。滕一雷等雖然疑心,但問了半天,問不出結果,只得罷了。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,那住持很有骨氣,並不畏懼。

  滕一雷一使眼色,眾人退出寺去。滕一雷道:「這廟裏有點古怪,咱們晚上來探。」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,晚上越牆進寺,窺探了一個多時辰,毫無動靜。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,顧金標不死心,記著潑羹之恨,又到寺裏和住持爭執了一回,對哈合台道:「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,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。」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,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。

  ***

 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,滿臉傷疤,竟是十四弟余魚同,又驚又喜:「他怎麼躲在此地,做了和尚?」心下大疑,且不招呼,縮在一旁觀看動靜。就在此時,蓬的一聲,殿門推倒,七八個人闖了進來,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,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,後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,仇人一見,怒火上衝,暗道:「菩薩有靈,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裏!」

 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,各舉兵刃,在余魚同身周圍住。那知他跪在佛像面前,對敵人毫不理會,雙手合十禱告:「弟子罪孽深重,招引邪魔外道,滋擾清淨佛地,我佛慈悲。」眾人見他如此,頗為訝異。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,喝道:「搗甚麼鬼,走吧!」

  寺中住持和僧眾聞聲起來,見這干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,猶似兇神惡煞一般,都躲在殿後,不敢出來。余魚同並不抵抗,跟著言伯乾便走。覃天丞搶到前面,拉開殿門。

  大門開處,只見一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。眾人出其不意,都退後了一步,只見這個人身穿灰布衫褲,腰中紮了一條布帶,圓睜雙眼,虎虎生威。

 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,這一驚非同小可,此人越獄之事,他還未知曉,喝道:「你……你是奔雷……」話未說完,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,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,言伯乾不及招架退縮,急忙鬆手,手腕已被拂中,余魚同也被他扯了過去。言伯乾跳出兩步,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,似乎骨頭都已斷了幾根。

 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,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,不免心驚。滕一雷一擺銅人,站在門口,心想己方共有八人,有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,對方再厲害,也敵不過人多,搶在門口截攔,以防敵人逃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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