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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余魚同坐船行了幾日,見李沅芷不再跟來,才放下了心。這日遇上了逆風,天色已黑,離鎮甸仍遠,水勢湍急,舟子不敢夜航,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。余魚同中夜醒來,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,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,濁流滾滾而下,氣象雄偉,逸興忽起,抽出金笛,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。他感懷身世,滿腔心事,都在這笛子中發洩出來,忽而激越,忽而淒楚,正自全神吹奏,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:「好笛子!」微微一驚,收笛回頭,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。

  三人走近,其中一人說道:「我們貪趕路程,錯過了宿頭,正自煩惱,聽閣下笛聲清亮,禁不住喝采,還請勿怪。」余魚同聽他說得客氣,忙站了起來,說道:「荒野之間,小弟胡亂吹奏,聒噪擾耳,有辱清聽。」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,似是個讀書人,緩緩走近。

  余魚同道:「如蒙不棄,請下舟來小酌一番如何?」那人道:「最好,最好!」三人走到岸邊,縱身一躍,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。余魚同心中吃驚,暗忖:「這三人武功不弱,不知是何等人物,倒要小心在意。」當下假作文弱膽怯,雙手緊緊握住船邊,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。

  只見當先一人軀幹魁偉,穿件繭綢面棉袍,似是個鄉紳。第二人滿腮濃鬚,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。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,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,身形舉止,顯得剽悍異常。這三人都背著包裹,帶了兵刃。余魚同知金笛惹眼,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。他叫醒舟子,命暖酒做飯,款待來客。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,甚是疑懼,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爽,既是僱主吩咐,也就照辦。

 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:「深夜打擾,實在冒昧。」余魚同道:「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,何冒昧之有?」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掉文,說道:「請教閣下尊姓大名?」余魚同道:「小弟姓于名通,金陵人氏,名字雖然叫通,可是實在不通之極,此番應舉子業,竟爾名落孫山,回鄉愧對父老,說來汗顏無地。」那人道:「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,失敬了。」余魚同道:「小弟鄉試不捷,禍不單行,舍下復遭回祿。祝融肆虐,房屋固是片瓦無存,顏面亦是大毀,難以見人,無可奈何,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,擬謀一席西賓,聊作鷦寄。唉,時也命也,生不逢辰,夫復何言?」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,不知所云。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,說道:「相公也不必灰心。」

  余魚同道:「請教三位尊姓。」那人道:「小弟姓滕。」指著那黑臉鬍子道:「這位姓顧。」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:「這位姓哈,是蒙古人。」余魚同作揖,連說:「久仰,久仰。萍水相逢,三生有幸。」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,肚裏暗笑。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,心想:「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,如是江湖好漢,倒可結交一番,日後舉事,也可多一臂助。」說道:「三位深夜趕路,那可危險得緊哪?」

  姓滕的道:「不知有甚麼危險?」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:「道路不寧,萑苻遍地,險之甚矣,險之甚也。」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,問道:「他說甚麼?」姓滕的道:「他說道上盜賊很多。」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,都哈哈大笑。

 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,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,大吃大喝起來。那姓滕的道:「相公笛子吹得真好,請再吹一曲行麼?」余魚同怕金笛洩露了自己行藏,只是推辭,道:「小弟生性怯場,一見有人,便手足無措。文戰失利,亦緣於此。」那姓哈的道:「我來吹一段。」從衣底摸出一隻鑲銀的羊角,站直身子,嗚嗚嗚的吹了起來。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,宛然是「風吹草低見牛羊」的大漠風光,心中激賞,暗暗默記曲調。

  三人喝完酒後,起來道謝告辭。余魚同有心結納,說道:「如承不棄,就在舟上委屈一宵,天明再行如何?」那姓滕的道:「那也好,只是打擾了。」余魚同仍是睡在後艙,那三人也不脫衣,便在前艙臥下。不一會,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,凝神竊聽三人說話。

  只聽那姓哈的道:「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,倒不小氣。」姓顧的道:「算他運氣。」姓哈的道:「明天能到洛陽麼?」姓滕的道:「過了河,找三匹馬,趕一趕也許能行。」姓哈的道:「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,讓咱們白跑一趟。」姓顧的道:「要是見他不著,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,鬧他個天翻地覆。」姓滕的忙道:「悄聲。」余魚同大吃一驚,心想:「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,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,多半是找韓文沖了。」

  那姓滕的道:「紅花會好手很多,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,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。這裏不比關東,老二你可別胡來。」姓顧的道:「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,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,那個不忌憚幾分?那知老三和老五、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,這仇要是報不了,咱們也不用做人啦。」言下極是氣憤。余魚同心想:「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,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,五魔閻世魁、六魔閻世章死於回人之手,怎麼這幾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?」

 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,家資累萬,開了不少參場、牧場和金礦。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。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,流落關東,也做了盜賊。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託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。突然失蹤,數年來音訊全無。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來信,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。三人怒不可遏,當即南下,要找紅花會報仇。到北京後,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,這事與紅花會也有干係。三人更是驚怒,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清楚,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。

  那三人談了一會,就睡著了。余魚同卻滿腹心事,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,只合眼了一會,忽聽得人聲嘈雜,吆喝叫嚷之聲,響成一片。他從夢中驚醒,跳起身來,抽金笛在手,從船艙中望出去,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。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,寫著:「定邊大將軍糧運」七個大字,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。大船過去,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,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。

 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,正要趨避,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,不問情由,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,命他駕船跟隨。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,難以理喻,也就順其自然。哈合台十分惱怒,想出去和清兵拚鬥,被滕一雷一把拉住。

  清兵走到後艙,見余魚同秀才打扮,態度稍和,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幹甚麼的。滕一雷道:「咱們上洛陽去探親。」一名清兵喝道:「都到前艙去,把後艙讓出來。」哈合台怒目相向,便欲出手。滕一雷叫道:「老四,你怎麼啦?」哈合台忍住怒氣。余魚同便到前艙,低聲道:「秀才遇著兵,有理說不清。我索性不說,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?」

  幾名清兵搭上跳板,從另一艘小船裏接過幾個人來。一名清兵道:「言老爺,這艘船乾淨得多,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?」那言老爺從後艄跨進艙來,瞧了一眼,道:「就是這裏吧!」大剌剌的坐了下去。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,心中突突亂跳。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莊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。他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隻眼睛後,才養好傷不久,帶了一個師弟、兩個徒弟,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。

 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,眼光仍是十分敏銳,一見余魚同身形,便即起疑,又見他臉上遮布,疑心更盛,假意走到前艙來,和滕一雷攀談了幾句,忽然身子一側,似乎立腳不定,右手在空中亂抓幾下,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,拉了下來。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,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,向他肩頭輕輕捺去。言伯乾猛然一縮,竟沒讓他捺到,這一來,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,對瞧了一眼。

 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,向余魚同臉上一瞧,見他滿臉瘡疤,難看異常,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夥子全不相同,說道:「船晃了晃,沒站穩,對不住啦。」把帕子還給了他。余魚同接過,蒙在臉上,哈哈一笑,道:「大火燒壞了臉,這副德性見不得人,沒嚇壞你吧?」

  言伯乾聽他口音,心中又是一動,但想到他的相貌,不再有絲毫疑心,轉身對顧金標道:「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,請進來坐吧。」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,先問言伯乾的姓名,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,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,於是不加隱瞞,說了自己姓名。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,是湖南嶽陽人。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,倒也投契。這一來喧賓奪主,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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