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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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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此挨了良久,心頭思緒潮湧,風聲漸止,天色微明,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,但爬得這麼高,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?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,細細聽去,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,聽聲音是兩個人,大口咀嚼,吃得十分香甜。他折騰了一夜,這時已感飢餓,麵香一陣陣傳來,不覺食慾大起。 過了一會,兩人麵吃完了,一個人走過來,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麵放在他頭邊地下,相距約有五尺,碗中插了一雙筷子。乾隆尋思:「這是給我吃的麼?」不過這兩人既不說,肚中雖餓,也不便開口尋問。只聽一人道:「這碗麵給你吃,裏面可沒毒藥。」乾隆大喜,坐起身來正要去拿,忽然身上一陣微涼,忙又睡倒,縮進被裏。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,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,這時一絲不掛,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麵? 那人罵道:「他媽的,你怕毒,我吃給你看。」端起碗來,連湯帶麵,吃了個乾乾淨淨。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,容色嚴峻,甚感懼怕,道:「我身上沒穿衣,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。」他話中雖加了個「請」字,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。那人哼了一聲,道:「老子沒空!」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,一副神情,無人不怕。 乾隆登時氣往上沖,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,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,隔了半刻,說道:「你是紅花會的麼?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。」 石雙英冷冷的道:「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。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,沒功夫見你,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說。」乾隆暗想,等他傷癒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不由得暗暗著急。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、神態威猛的人道:「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,歸了天,那只好叫你抵命。」這人是鐵塔楊成協,這話倒非威嚇,實是出自肺腑之言。乾隆無法搭腔,只得裝作沒聽見。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,談了起來,痛罵滿洲韃子霸佔漢人江山,官吏土豪,欺壓小民,說來句句怨毒,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。到了午間,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,兩人一面吃飯,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,甚麼竹籤插指甲、烙鐵燒屁股、夾棍、站籠,形容得淋漓盡致,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:「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,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。」安健剛道:「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。插他的手指,燒他的屁股。」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,好容易挨到傍晚,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。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,後來酒意三分,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。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,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;甚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,把仇人全家活埋;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,和他相好勾搭上了,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。乾隆又餓又怕,想掩上耳朵不聽,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。兄弟倆興致也真好,一直談到天明,「龜兒子」和「先人板板」,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。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,沒辱及他的先人。乾隆整夜不能合眼。常氏雙俠形貌可怖,有如活鬼,燈下看來,實令人不寒而慄。 次日早晨,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。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,一個面目英俊,不似昨天那批人兇神惡煞般的模樣,又均在西湖上見過,稍覺放心,實在餓不過了,對趙半山說道:「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,請你通報一聲。」趙半山道:「總舵主今兒沒空,過幾天再說吧。」乾隆心想:「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,我還有命麼?」說道:「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。」趙半山道:「好吧!」大聲叫道:「萬歲爺要用御膳,快開上酒席來。」衛春華答應著出去。 乾隆大喜,說道:「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。」趙半山又大聲叫道:「萬歲爺要穿衣了,快拿龍袍來。」乾隆喜道:「你這人不錯,叫甚麼名字?將來我必有賞賜。」趙半山微笑不答。乾隆忽然想起,道:「啊,我記得了,你的暗器打得最好。」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,放在被上,乾隆坐起一看,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,不覺大為躊躇。趙半山道:「咱們只有這套衣服,你著不著聽便!」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,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,可是不穿衣服,勢必不能吃飯,餓了一日兩夜之後,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,只得從權穿起。 他穿了漢人裝束,雖覺不慣,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,站起來走了幾步,向窗外一望,不由得嚇了一跳,只見遠處帆影點點,大江便在足底,眼下樹木委地,田畝小如棋局,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。這寶塔作八角形,既在大江之濱,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。 又過了兩個時辰,才有人來報道:「酒席擺好了,請下去用膳。」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,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,桌上杯箸齊整,器皿雅潔,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,留下三個空位。眾人見他下來,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。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,心中暗喜。 無塵道人道:「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,甚是投緣,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,以便作長夜之談,那知他忽有要事,不能分身,命貧道代致歉意。」乾隆嗯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無塵請他上坐。乾隆便在首位坐了。 侍僕拿酒壺上來,無塵執壺在手,說道:「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,不能好好服侍皇上,請別怪罪。」一面說一面篩酒,酒剛滿杯,無塵忽然變臉,向侍僕怒罵:「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,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?」舉杯一潑,將酒潑在侍僕臉上。侍僕十分惶恐,說道:「這裏只備了這種酒,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。」無塵道:「快去,快去。這樣子的酒,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,皇上那能喝?」徐天宏接過酒壺,給各人篩了酒,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,他不住向乾隆道歉。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餚,一盆清炒蝦仁,一盆椒鹽排骨,一盆醋溜魚,一盆生炒雞片,菜香撲鼻。無塵眉頭一皺,喝道:「這菜是誰燒的?」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:「是小人燒的。」無塵怒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?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?這種杭州粗菜,皇上怎麼能吃?」 乾隆道:「這幾樣菜色香俱全,也不能說是粗菜。」說著伸筷去盆裏挾菜。陸菲青坐在他身旁,伸出筷子,說道:「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,別吃壞了肚子。」雙筷在他筷上一挾,潛用內力,輕輕一折,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。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,露了這手,都是暗暗佩服。無塵心道:「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,談到內功,恐怕還是不及師兄。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。」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,伸出又不是,縮進又不是,登時面紅過耳,拍的一聲,把斷筷擲在桌上。大家只當不見,「請請」連聲,吃起菜來。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:「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。皇上肚子餓了。你不知道麼?」廚子諾諾連聲,退了下去。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,肚中飢火如焚,眼見眾人又吃又喝,連聲讚美,心中又氣又恨,可又發作不得,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。塔中設有爐灶,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。好容易乾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,侍僕送上龍井清茶。徐天宏道:「這茶葉倒還不錯,皇上可以喝一杯。」乾隆接來兩口喝乾,茶入空肚,更增飢餓。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,猛打飽呃,大呼:「好飽!」趙半山道:「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,請皇上稍等片刻。」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,說待慢了貴客,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。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啷直響,說道:「皇上肚餓了吧?」乾隆哼了一聲,並不言語。 蔣四根道:「餓乜?我好飽!」徐天宏道:「這叫做『飽人不知餓人飢』了。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,可是當政之人,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?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,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。」常赫志道:「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,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。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,有啥子希奇?」常伯志道:「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,你龜兒嘗嘗這滋味看。」 說到了餓肚子,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,想起往事,都是怒火上升,你一句,我一句,說個不休。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,聽他們說得逼真,也不禁怵然心動,心想:「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?生而貧窮,也真是十分不幸了。」他愈聽愈不好過,轉身向上層走去,群雄也不阻攔。徐天宏道:「待御膳備好,就來接駕。」乾隆不理。 過了兩個時辰,乾隆忽然聞到一陣「蔥椒羊肉」的香氣,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,又驚又喜,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?正自沉吟,張安官走了上來,爬下叩頭,說道:「請皇上用膳。」乾隆奇道:「你怎麼來的?」張安官道:「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,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。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,要奴才侍候,奴才十分歡喜。」 乾隆點點頭,走了下去,只見桌上放著一碗「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」、一碗「蔥椒羊肉」、一碗「冬筍大炒雞燉麵筋」、一碗「雞絲肉絲奶油爛白菜」,還有一盆「豬油酥火燒」,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,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,一見之下,心中大喜。張安官添上飯來。無塵等齊道:「請皇上用膳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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