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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乾隆接過一看,見是一塊紅色汗巾,四角交互打了結,打開一看,包著一片糖藕,一枚百合。一喻佳偶,一示好合。乾隆才高六斗,詩成八步,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斗,多了一步,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?那汗巾又滑又香,拿在手裏,不禁神搖心蕩。

  不一會,花舫靠岸,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,回過頭來,向乾隆嫣然一笑,放下了車帷。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,這時拋去火把,在黑暗中隱沒。和珅大叫:「喂,等一下,慢走!」那馬車並不理會,蹄聲得得,緩緩向南而去。和珅叫道:「快找車。」但深夜湖邊,卻那裏去找車。

 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,瑞大林施展輕功,「七步追魂」、「八步趕蟾」,不一刻已越過馬車,回過身來喝命車伕慢走。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,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。乾隆上了車,褚圓親自御車,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。前面馬車緩緩行走,褚圓抖擻精神,駕車緊跟。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,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。

 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,知道沒事,放下了心,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,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,怕有陰謀詭計,不可不防,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,趕來保護。

 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,轉入一條深巷,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,一名男子下車拍門。乾隆也走下車來。只聽得呀的一聲,黑漆雙門打開,走出一個老媽子來,掀起車帷,說道:「小姐回來了,恭喜你啦!」玉如意走下車來,見乾隆站在一旁,忙過去請安,笑道:「啊喲,東方老爺來啦。剛才真多謝你賞賜。快請進去喝盅茶兒。」乾隆一笑進門。

  褚圓搶在前面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手按劍柄,既防刺客行兇犯駕,又防嫖客爭風呷醋,敵蹤一現,自當施展「達摩劍法」,殺他個落花流水,片甲不回。好在他已改用鐵鍊繫褲,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。

  進門是個院子,撲鼻一陣花香,庭中樹影婆娑,種著兩株桂花。這時八月天氣,桂花開得正盛。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,紅燭高燒,陳設倒也頗為雅致。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週,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,背脊在牆上一靠,反手伸指一彈,察知並無複壁暗門,這才放心退出。女僕上來擺下酒餚。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餚肉、醉雞、皮蛋、肉鬆等宵夜酒菜,比之宮中大魚大肉,另有一番清雅風味。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,房中只有和珅侍候,乾隆將手一擺,命他出房。

  女僕篩了兩杯酒,乃是陳年女貞紹酒,稠稠的醇香異常。玉如意先喝了一杯,媚笑道:「東方老爺,今兒怎麼謝你才好?」乾隆也舉杯飲盡,笑道:「你先唱個曲兒吧,怎麼謝法,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。」

  玉如意取過琵琶,輕攏慢捻,彈了起來,一開口「并刀如水,吳鹽勝雪」,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〈少年遊〉。

  乾隆一聽大悅,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,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,李師師留他過夜,悄悄道:「外面這樣冷,霜濃馬滑,都沒甚麼人在走啦,不如別去啦。」那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,把這些話譜入新詞。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,但風流蘊藉,丹青蔚為一代宗師,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,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彿,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,當下連叫:「不去啦,不去啦!」

  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,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。這時革職留任、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,將巷子團團圍住,他手下的總兵、副將、參將、游擊,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,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。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,四周弓箭手、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。古往今來,嫖院之人何止千萬,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,當真是好威風,好煞氣,於日後「十全武功」,不遑多讓焉。後人有〈西江月〉一首為證,詞曰:

  鐵甲層層密布,刀槍閃閃生光,忠心赤膽保君皇,護主平安上炕。
  湖上選歌徵色,帳中抱月眠香。刺嫖二客有誰防?屋頂金鉤鐵掌。

 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,直到天亮,幸得平安無事,雞犬不驚。到太陽上升,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,從窗縫裏一張,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,帳子低垂,寂無人聲,伸了伸舌頭,退了出來。那知從卯時等到辰時,又等到巳時,始終不見皇上起身,不由得著急起來,在窗外低呼:「老爺,要吃早點了嗎?」連叫數聲,帳中聲息俱無。

  和珅暗暗吃驚,轉身去推房門,裏面閂住了推不開。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:「老爺!」房裏無人答應。和珅急了,卻又不敢打門,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。李可秀道:「咱們叫老鴇去敲門,送早點進去,皇上不會怪罪。」白振道:「李軍門此計大妙。」

  三人去找老鴇,那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。三人大驚,情知不妙,忙去拍玉如意房門,越敲越重,裏面仍然毫無聲息。李可秀急道:「推進去吧!」白振雙掌抵門,微一用力,喀喇一聲,門閂已斷。

  和珅首先進去,輕輕揭開帳子,床上被褥零亂,那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?登時驚得暈了過去。白振忙叫進眾侍衛,在妓院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,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,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。眾人又害怕又驚奇,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,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,怎麼皇帝竟會失蹤?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,看有無複門機關,敲打了半天,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。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。眾人聚在妓院之中,手足無措,魂不附體,面如土色,呆若木雞。

  正是:皇上不知何處去,此地空餘象牙床。

  ***

 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,喝了幾杯酒,已有點把持不定。玉如意媚笑道:「服侍老爺安息吧?」乾隆微笑點頭。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,扶到床上睡下,蓋上了被,輕笑道:「我出去一會,就回來陪你。」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,頗涉遐思,正迷迷糊糊間,聽得床前微響,笑道:「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,還不快來!」

  帳子揭開,伸進一個頭來,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,圓睜怪眼,腮邊濃髯,有如刺蝟一般,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。乾隆還道眼花,揉了揉眼睛,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,低喝:「丟他媽,你契弟皇帝,一出聲,老子就是一刀。」

 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,霎時間慾念全消,宛如一桶雪水,從頂門上直灌下來。那人更不打話,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,用床上被頭把他一捲,便像個鋪蓋捲兒般提了出去。

  乾隆無法叫喊,動彈不得,睜眼一片黑暗,只覺被人抬著,一步一步向下走去,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濕之氣,走了一會,又覺向上升起,登時省悟,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,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。剛明白此節,只覺身子震動,車輪聲起,已給人放入馬車,不知謀叛者何人,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那裏?

  車行良久,道路不平,震動加烈,似已出城,到了郊外。再走好半天,車子停住,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,愈抬愈高,似乎漫無止境,心中十分害怕,全身發抖,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。惶急之際,忽動詩興,口佔兩句,詩云:「疑為因玉召,忽上嶠之高。」

 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,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,最後突然一頓,給人放在地下。他不敢言語,靜以待變,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。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,側目外望,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,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,凝神靜聽,又聽得風捲萬松,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。風勢越來越大,一陣陣怒嘯而過,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,更是害怕,推開被頭,想站起來看看,剛一動,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:「要性命的就別動。」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,乾隆嚇得不敢動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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