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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陳家洛忽道:「有了。七哥,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,頭戴風帽面罩,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目……」徐天宏已知他意思,道:「那是得一人,失一人,決非善策。」無塵道:「總舵主,你把話說完。」陳家洛道:「我進了地牢之後,和四哥換過裝束,讓他出來,看守的人只道是我。你們在外接應,一舉把四哥救出去。」無塵道:「那麼你呢?」陳家洛道:「皇帝和我特別有緣,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,自然會放我出來。」

  衛春華道:「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,但你是一會之主,決不能輕易涉險,這件事讓我去做。」一時之間,群雄紛紛自薦。

  陳家洛道:「各位哥哥,不是我自逞剛勇,實在只是我最適合。你們不論那一位去,雖把四哥救出,自己卻失陷在內,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,不見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為親近。」楊成協道:「總舵主去做此事,總是不妥。」陳家洛道:「各位有所不知,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,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。」於是把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。徐天宏道:「皇帝老兒陰險狠毒。說話未必算數。」陳家洛執意要這麼辦。徐天宏道:「既然如此,咱們來個兩全之計。」

 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,心裏又是感激,又是難受,怔怔的說不出話來。周仲英站在一旁,見眾人義氣深重,不禁暗暗佩服,心想:「紅花會名聞江湖,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。」見駱冰神色有異,走近她身邊,說道:「文四奶奶,你寬心。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。」

  徐天宏道:「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,本是十分高明,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。我想咱們還是照做,不過等四哥一救出,咱們立即進攻地牢,接應總舵主出來。」群雄都覺首領涉險,心中不安,但實在也別無他法,只得都答應了。

 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,施下禮去,說道:「總舵主你這番情意,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……」說到這裏,眼圈兒又紅了。陳家洛還了一揖,道:「四嫂快別這樣,咱們兄弟情同骨肉,怎說得上『報答』兩字?」

  當下布置已畢,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,領子翻起,一頂風帽低低垂下,與衛春華兩人逕投提督府來。此時已近黃昏,天邊明星初現。到得提督府外,一人迎過來低聲道:「是陳總舵主?」衛春華點點頭。那人道:「請跟我來,這位請留步。」

  衛春華站定了,望著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。暮色蒼茫中,群鴉歸巢,喧噪不已,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,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。不一會,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,疏疏落落的到來,散在提督府四周,待機而動。

  陳家洛進入府門,只見滿府都是兵將,手執兵刃,嚴陣以待。經過了三個院子,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,說道:「請稍寬坐。」走了出去。不一會,李可秀走了進來,拱手說道:「幸會幸會。」陳家洛揭開大氅,露出臉來,笑道:「前日湖上一會,不意今日再逢。」李可秀道:「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,請隨我來。」

  兩人剛走到門口,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,說道:「皇上駕到,將軍快出去接駕。」李可秀吃了一驚,對陳家洛道:「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。」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,點了點頭,回身坐下。

  李可秀急奔出去,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,乾隆已經走了進來。李可秀忙跪下叩見。

  乾隆道:「你預備一間密室,我要親審文泰來。」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。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,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。乾隆對白振道:「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,不許有人聽見。」白振道:「是,是!」退了出去。

  不一會,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。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,睡在擔架之上。侍衛躬身退出,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,一時靜寂無聲。

  文泰來此時外傷未癒,神智卻極清醒,躺著對誰也不加理會。

  乾隆問道:「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?」文泰來睜眼一看,吃了一驚,坐起身來。他隨老當家于萬亭進宮之時,曾和乾隆見過一面,此時忽在杭州相遇,自是大出意外,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「還死不了。」乾隆道:「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,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,那知起了誤會,我已責罰過他們了,你不必再介意。」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,怒氣上升,又哼了一聲。

  乾隆道:「那次你與你們姓于的首領來見我,咱們本要計議大事,那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,可惜可惜。」文泰來道:「要是于老當家不死,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裏了。」乾隆哈哈大笑,道:「你們江湖漢子,性子耿直,肚裏有甚麼話就說甚麼。我問你一句話,你老實答了,我馬上放你回去。」文泰來說:「你放我?哈哈,你當我是三歲小孩?我知道你不殺我,天天吃不下飯、睡不著覺,到今天還不下手,就是想問問我。」

  乾隆笑道:「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。」站起身來,走近兩步,問道:「你那姓于的首領後來和我說話,都跟你說了麼?」文泰來道:「甚麼話?」乾隆瞪眼望他,文泰來雙目回視,毫不退避。過了半晌,乾隆轉開了頭,低聲道:「關於我身世的事。」

  文泰來心中盤算,自己既落入他手,總是有死無生,不過紅花會大夥已到杭州,如能拖延一些時候,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,便道:「他沒有說。你是皇帝,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。你的身世誰人不知,有甚麼好說的?」

  乾隆吁了口氣,道:「那天他深夜來見我,你可知是為了甚麼?」文泰來道:「于老當家說,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,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,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。那知你非但不給,反而把我捉拿在此。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,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出去。」乾隆哈哈大笑,心中一寬,偷眼看他臉色,見他氣憤異常,似乎不是作偽,心中半信半疑,說道:「既然如此,我只好把你殺了,否則放了你出去,不免敗壞我的聲名。」文泰來道:「誰教你不早殺呀?你殺了我,飯也吃得下,覺也睡得著,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裏懷著鬼胎啦。」乾隆倏然變色,問道:「皇太后怎麼啦?」

  文泰來道:「你自己明白。」乾隆陰森森的道:「那麼你全知道了?」文泰來道:「全知道,那也不見得。于老當家說,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,曾要你好好報答,可是你卻捨不得三百萬兩銀子。你有金山銀山,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,可偏偏這麼小氣。」乾隆心裏又是一寬,嘿嘿的笑了幾聲,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。

  他在室中來回踱步,心神稍定,笑道:「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,居然不怕死在眼前,倒真是一條硬漢子。你有甚麼放不下的事,不妨說給我聽。等你死了後,我差人去辦。」文泰來道:「我怕甚麼?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。」乾隆道:「不敢?」文泰來道:「你要殺我,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洩露。可是你一殺我,哈哈,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。」乾隆道:「難道死人會說話?」文泰來不理,自言自語:「我一死,就有人打開那封信,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,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。」

  乾隆急問:「甚麼信?」文泰來道:「于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,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裏,用火漆密封了,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,放在一位朋友那裏,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。」乾隆道:「你們怕有甚麼不測?」文泰來道:「當然啦,我們怎信得過你?于老當家對他朋友說,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,就請他拆開那信,照著信中吩咐去辦。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,千萬不可拆開。現在于老當家已經去世,只怕你不敢殺我吧。」

  乾隆不禁連連搓手,焦急之情,見於顏色。文泰來道:「這信和那兩件證明,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,多半還值得吧?」乾隆道:「銀子?我本來是要給的,我還要放你出去。那麼你寫一封信給你朋友,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,我馬上放人支銀子。」文泰來道:「哈哈,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,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。老實說,在這裏我很舒服,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,吃定了你一世。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,要是我先死,你也活不長久。」

  乾隆咬著嘴唇皮,一聲不響,凝思應付之策,過了一會,說道:「你不肯寫信,那也好。給你兩天期限,後天晚上再來問你,要是仍然這般倔強,只好殺你。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,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。退一步說,就算不殺你,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,割掉你的舌頭,斬斷你的雙手……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。」說完,推門走出書房,大踏步向外走出。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,李可秀跟到府外,跪下相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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