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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正說得口沫橫飛,忽然門外一聲馬嘶,聲音清越。韓文沖聽得特別刺耳,忙搶出門去,只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,馬上卻堆滿了硬柴,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。韓文沖又疼又氣,又是歡喜,一躍而出,伸手便拉馬韁。馬後跟著一個鄉下人,在馬臀上打了一鞭,隨即跳上馬背,坐在柴上。韓文沖一下沒拉住,那馬已躍出數丈。馬背那人叫了聲「啊喲!」似乎坐得不穩,搖搖欲墜。韓文沖不捨,發步急追,那馬轉了個彎,奔入林中去了。韓文沖那裏還管甚麼「遇林莫入」的戒條,直追入林去。

  眾鏢頭見他追趕一個鄉民,也不在意。鏢頭汪浩天笑道:「韓大哥想他那匹白馬想瘋啦,路上一見到毛色稍微白淨的馬匹就要追上去瞧個明白。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一身細皮白肉,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,一跳就這麼……」眾人樂得哈哈大笑。

  正取笑間,店小二一連聲的招呼:「張大爺,你這邊請坐,今兒怎麼有空出來散心?」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走了進來,身穿藍長衫紗馬褂,後面跟著四個家人,有的捧水煙袋,有的挽食盒,氣派豪闊。那張老爺坐定,店小二連忙泡茶,說道:「張老爺,這是虎跑的泉水,昨兒去挑來的,你嘗嘗這明前的龍井。」張老爺嗯了一聲,一口杭州官話,道:「你給來幾塊牛兒肉,一碗蝦爆鱔,三斤陳紹。」店小二應了下去,一會兒酒香撲鼻,端了出來。

  王維揚道:「韓老弟怎麼去了這久還不回來?」趟子手孫老三正要回答,忽然門外踢嗒踢嗒拖鞋皮響,走進一個矮小漢子,後面跟著一個大姑娘,一個壯年漢子,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。那矮子作了個四方揖,說道:「常言道,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。在下流落江湖,有一點小玩藝兒供各位酒後一笑。玩得好,請各位隨意賞賜。玩得不好,多多包涵。」拿起桌上一隻茶杯,取下頭上的破氈帽往上一蓋,喝聲:「變!」氈帽揭起,茶杯竟然不見,他揚了揚氈帽,帽中並無茶杯。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,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。

 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,站起身來,走近去看。那矮子笑道:「這位老爺的鼻煙壺,可不可以借來一用?」張老爺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煙壺遞給了他。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一放,揭開時又已不見。張老爺的一個家人笑道:「這鼻煙壺貴重得很,可別砸壞哪。」那矮子笑道:「請管家摸摸你的口袋。」那家人伸手一摸,那鼻煙壺竟從他袋裏掏了出來。

  這一來,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,眾鏢師與御前侍衛也覺出奇,紛紛圍攏來看他變戲法。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一個翡翠扳指,遞給矮子,笑道:「你倒再變變看。」矮子接過放在桌上,蓋上氈帽,吹一口氣,喝道:「東變西變,亂七八糟,閻王不怕,性命難逃!」手一指,揭開氈帽,那扳指果然不見了,眾人嘩然叫好。矮子道:「老爺,你摸摸你袋裏。」張老爺一伸手,竟從自己袋裏摸了出來,目瞪口呆,連叫:「好戲法!好戲法!」

  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幾十個人來,有的是行旅商人,有的是公差打扮,有的是統兵軍官,見一群人圍著看變戲法,也走近來。

  一個軍官罵道:「他媽的,江湖上的人騙錢,有狗屁希奇,老子這東西你敢不敢變?」隨手在桌上一拍,眾人見是一角文書,封皮上寫著「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」的字樣,下面寫的是「浙江水陸提督李」的官銜。那矮子陪笑道:「總爺莫見怪,小人胡亂混口飯吃,官府的要緊文書,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。」

  張老爺看不過那軍官的氣燄,說道:「變戲法玩玩,又有甚麼大不了,你就變他一變。」轉頭對家人道:「拿五兩銀子出來。」家人從行囊裏取出一錠銀子,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,對矮子道:「你變得好,這銀子就是你的。」

  矮子見了銀子,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幾句耳朵,對軍官道:「小人大了膽子,變個戲法,諸總爺多多包涵。」舉氈帽往文書上一蓋,喝道:「快變,快變,玉皇大帝到,太白金星哇哇叫!」胡言亂語,東指西指,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:「進去進去,孫悟空一根毫毛,鑽進盒去不見了!」揭開氈帽,那文書果然不見。那軍官罵道:「龜兒子,倒真有一下子。」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,笑道:「多謝老爺賞賜。」取了那錠銀子,交給站在他身後的大姑娘。眾人不住喝采叫好。

  那軍官道:「好啦,把文書拿來。」矮子笑道:「在這皮盒之中,請總爺打開一看。」此言一出,鏢行眾人都嚇了一跳,那只皮盒上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,誰敢揭開。那軍官走過去,便要伸手摸那皮盒。

  鏢頭汪浩天道:「喂,總爺,這是皇宮的寶物哪。可不能動。」那軍官道:「開甚麼玩笑?」仍是伸手過去。御前侍衛馬敬俠道:「誰跟你開玩笑?走開些!」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,官階比他大得多,不敢挺撞,躬身道:「是,是!請大人把文書還我。」馬敬俠向矮子喝道:「你別玩鬼花樣啦,快把文書還他。」矮子道:「文書真的在這盒子裏哪,大人要是不信,請打開來一瞧便知。」

  那軍官惱了,一拳打在矮子肩頭,喝道:「別囉唆,快拿出來。」那大姑娘怒道:「有話好說,幹麼打人?」軍官罵道:「混賬王八蛋,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來開玩笑!」張老爺看不過了,說道:「總爺,別動粗。」對矮子道:「你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。」矮子愁眉苦臉的道:「我不敢騙你老爺,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裏,小人變不回來啦!」

  張老爺走過兩步,對馬敬俠道:「大人貴姓?」馬敬俠道:「姓馬。」張老爺道:「市井小人做事沒分寸,馬大人高抬貴手,把文書還了給他吧!」馬敬俠道:「這是皇家的御封,不是皇上有旨,誰敢打開?」張老爺皺起眉頭,很感為難。那軍官道:「你不把文書還我,耽誤了要緊公事,就是殺頭的罪名。喂,弟兄們,你倒給我評評這個道理看?」

 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,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同,看模樣都是和他同一營的,這時都圍攏來,七張八嘴的幫那軍官,聲勢洶洶,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。

  王維揚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,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,心想這事情的關鍵是在那矮子,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。矮子身子一縮,躲了開去,大叫:「達官爺,饒了我吧!」王維揚見他身手便捷,更是犯疑,正要追過去,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御前侍衛吵成一團。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懷裏,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。馬敬俠拔出腰刀,在桌上一砍,喝道:「誰敢囉唆?快退開。」那軍官也拔出刀來,叫道:「你不還我,反正我也沒命,今兒給你拚啦!弟兄們,大夥兒上呀!」撲了上去,與馬敬俠交起手來。王維揚連聲喝止,那裏喝得住?其餘的軍官士兵也抄起兵刃,湧了過來,勢成群毆。馬敬俠是御前侍衛中的一等腳色,與這小軍官拆了數招,竟然大落下風,只見對方刀法精奇,武功深湛,不禁又驚又怒,再鬥數招,肩頭險險吃了一刀。

  正混亂間,門外又湧進一批人來,有人大叫:「甚麼人在這裏搗亂,都給我拿下!」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,都停了手。馬敬俠喘了一口氣,見數十名官兵擁著一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,他認得那是皇上第一寵愛的福康安,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、北京九門提督兼御林軍統領,忙上前去請安,其餘幾名御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。

  那大官道:「你們在這裏亂甚麼?」馬敬俠道:「回統領大人,是他們在這裏無理取鬧。」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。那大官道:「變戲法的人呢?」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,這時過來叩頭。那大官道:「這件事倒也古怪,你們都跟我到杭州去,我要好好查一查。」馬敬俠道:「是,是,任憑統領大人英斷。」那大官回頭道:「走吧!」出門上馬。他手下的官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。

 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,鋼刀出鞘,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,再來說理,忽見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到來,心中大喜。馬敬俠對那大官道:「福大人,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。」王維揚過去請了一個安。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,哼了一聲,道:「走吧!」

 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內,王維揚等跟著御林軍官兵,來到裏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館裏。王維揚暗忖:「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。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寵的紅人,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派。」眾人走進內廳。那大官對馬敬俠道:「各位稍坐一會。」馬敬俠道:「大人請便。」那大官逕自進內去了。

  過了半晌,一名御林軍的軍官出來,把鬧事的軍官、變戲法的、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了進去。汪浩天道:「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點擔心,只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,我瞧他們路道不正。」馬敬俠道:「嗯,這幾個人武功好得出奇,不像是尋常軍官。幸虧遇上了福大人,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。」王維揚道:「這福大人內功深湛,一位貴胄公子能有這般功力,真不容易。」馬敬俠道:「怎麼?福大人武功好?你怎知道?」王維揚道:「從他眼神看來,他武功一定甚為了得。不過皇室宗族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,也不算希奇。」正說話間,一個軍官出來道:「傳鎮遠鏢局王維揚。」王維揚站起身來,跟著他進去。

  穿過了兩個院子,來到後廳,只見福康安坐在中間,改穿全身公服,罩著一件黃馬褂,帽垂花翎,更具威勢,面前放了一張公案,兩旁許多御林軍人員侍候著,變戲法的矮子、張老爺等跪在左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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