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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陳家洛沉吟不語,探手入懷,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。這短劍刃長八寸,精光耀眼,劍柄金絲纏繞,磨損甚多,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。霍青桐那日曾說,故老相傳,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,可是這些日來翻覆細看,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。回首西望,眾星明亮,遙想平沙大漠之上,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,淡淡黃衫?

  眾人走了一夜,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,只見河水濁浪滔天,奔流滾滾,再走幾個時辰,大片平原已成澤國。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。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,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,遍地汪洋,野無炊煙,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,時見成群浮屍,夾著箱籠木料,隨浪飄浮。群雄繞道從高地上東行,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,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,真是哀鴻遍野,慘不忍睹。

  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,這時再也忍不住了,縱馬追上徐天宏,說道:「你鬼心眼兒最多,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。」徐天宏自與她定婚後,未婚夫婦為避嫌疑,兩日來沒說一句話,那知她開口第一句話,就出個天大難題,不由得好生為難,說道:「話是不錯,可是災民這麼多,有甚麼法子呢?」周綺道:「要是我有法子,幹麼要來問你?」徐天宏道:「趕明兒我對大夥說,不許再叫我『武諸葛』這外號,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。」周綺急道:「我幾時跟你為難啊?我話說錯了,好不好?我不說話就是。」說罷嘟起了嘴,一聲不響。

  徐天宏道:「妹子,咱們現下是一家人啦,可不能再吵嘴。」周綺不理。徐天宏道:「是我錯了,饒了我這次。你笑一笑吧。」周綺把頭轉開,一張俏臉仍然板著。徐天宏道:「啊,你不肯笑,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。」周綺忍耐不住,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舉起馬鞭笑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打不打你?」

  駱冰在二人之後,她怕白馬遠赴回疆,來回萬里,奔得脫了力,這兩日一直緩緩而行,眼見周綺天真爛漫的和徐天宏說笑,想起丈夫,更增愁思。

  未牌時分大夥到了招討營,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,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。駱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,買了糧食散發。災民蜂湧而來,不一會全數發完,受到救濟的人連一成都不到。眾人出得鎮去,許多災民戀戀不捨的跟在後面,只盼能得到一點點糧食果腹。群雄心中不忍,可是那裏救濟得這許多,只得硬起心腸,上馬馳走。

 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,拖兒帶女,哭哭啼啼。群雄正行之間,忽然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。山路狹窄,那騎馬卻橫衝直撞,一下子將一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,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會,自管策馬疾馳而來。群雄俱各大怒。衛春華首先竄出,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一扯,將他拉下馬來,劈面一拳,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。那人「哇」的一聲,吐出一口血水、三隻門牙。

  那人是個軍官,站起身來,破口大罵:「你們這批土匪流氓,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,回來再跟你們算賬。」上馬欲行。章進在他右邊一扯,又將他拉下馬來,喝道:「甚麼緊急公事,偏教你多等一會。」陳家洛道:「十哥,搜搜他身上,有甚麼東西。」章進在他身上一抄,搜出一封公文。交了過去。

  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、燒焦了角的文書,知是急報公文,是命驛站連日連夜遞送的,封皮上寫著「六百里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」的字樣,隨手撕破火漆印,抽出公文。

  那軍官見撕開公文,大驚失色,高叫起來:「這是軍中密件,你不怕殺頭嗎?」心硯笑道:「要殺頭也只殺你的。」

  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,稟告兆惠,大軍糧餉已運到蘭封,因黃河氾濫,恐要稽延數日,方能到達云云。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,道:「不相干,跟四哥沒甚麼關係。」徐天宏一看,喜容滿面,說道:「總舵主,這真是送門來的大寶貝。咱們相助木老英雄,救濟黃河災民,都著落在這件公文上。」跳下馬來,走到那軍官面前,將那公文撕得粉碎,笑道:「你去兆惠那裏,還是回蘭封?失落了軍文書,要殺頭的吧?要命的自己逃吧。」那軍官又驚又怒,說不出話來,想想此言確是實情,無可奈何,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裏一拋,混在災民群中走了。

  陳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,說道:「劫糧救災,確是一舉兩得,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,咱們人少,如何幹這大事,願聞七哥妙計。」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,陳家洛大喜,道:「好,就這麼辦。」當下分撥人手。各人接了號令,自去喬裝改扮,散佈謠言。

  次日上午,蘭封城內突然湧進數萬災民,混亂不堪。縣令王道見情勢有異,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問話,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,因此趕來領取。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。此時十傳百,百傳千,四鄉災民大集,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,萬頭聳動。王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,災民那裏肯信?

 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,心中著慌,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孫克通,請他調兵在城內彈壓。孫克通道:「小將奉兆將軍將令,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,只要稍有失閃,就是殺頭的罪名。不是小將不肯幫忙,實在軍務重大,請王大人原諒。」王道再三懇求,孫克通只是不允。王道無奈,只得辭出,到得街上,只見災民已在到處鼓噪。

  天將入夜,忽然縣衙、監獄、和街上幾家大商號同時起火。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,正亂間,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:「大……大老爺不好了,西門給災民打開,成千成萬災民湧進城來了。」王道只是叫苦,手足無措,忙叫:「備馬。」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,走不了半條街,道路已被災民塞住,無法通行。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道:「在東城石佛寺發糧發銀子,大家到石佛寺去啊!」眾災民迎面蜂擁而來。

  王道大怒,喝道:「奸民散佈謠言,給我抓來審問。」兩名衙役應了,嗆啷啷抖出鐵鍊,往一名身裁瘦小、正在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。那人一把奪過鐵鍊,反手揮出,登時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,大叫:「咱們要吃飯啊,又犯了甚麼王法哪?」

  王道見不是路,回馬就走,繞到南門,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湧來。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那裏去躲避。正行之間,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,一個道人手執長劍,一個胖子揮動鐵鞭,一個駝子舞起狼牙棒,一名大漢挺著鐵槳,隨後趕殺過來。

 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,催馬逃向石佛寺。寺門早已緊閉,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,開門放他進去。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,已圍了數層。災民中有人叫:「朝廷發下救濟錢糧,都給狗官吞沒了。發錢糧哪,發錢糧哪!」眾災民齊聲高呼,聲震屋瓦。王道不住發抖,連說:「造反了,造反了!」

  孫克通究是武官,頗有膽量,叫士兵將梯子架在牆頭,爬上梯去,高聲叫道:「是安份良民,快快退出城去,莫信謠言。再不退去,可要放箭了。」這時兩名游擊已帶領弓箭手佈在牆頭。災民紛紛鼓噪,孫克通叫道:「放箭。」一排箭射了出去,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倒地。眾災民大駭,轉身就逃,互相踐踏,呼娘喚兒,亂成一片。

  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,笑聲未畢,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,投了上來。孫克通側身避開了一塊,另一塊卻從腮邊擦過,只感到一陣痛楚,伸手一摸,滿手是血,不由得大怒,大叫:「放箭,放箭!」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,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。

  災民驚叫聲中,忽聽兩聲呼嘯,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牆去,手掌揮處,將幾名弓箭手擲下地來。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,湧上去按住狠打,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。

  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。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福,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,然後一鼓作氣,攻進寺中。忽見常氏雙俠跳上牆頭,群雄都是驚喜交集。

  駱冰舞開雙刀,跳上牆頭,挨到常赫志身旁,問道:「五哥,見到四哥了麼?他怎樣?」常赫志見了駱冰,很是驚奇,道:「咦,四嫂你也來了?四哥見到了,你放心。」駱冰一聽,精神大振,突然間喜歡過度,反而沒力氣廝殺了,跳在牆外坐倒,扶住了頭。章進和心硯忙奔了過來,連問:「怎樣?受傷了麼?」駱冰笑道:「沒事,五哥見到四哥了。」

  看牆頭時,只見衛春華、楊成協、周綺、孟健雄都已攻上,正與官兵惡鬥。不一會寺門打開,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,向災民連連招手,大叫:「大家進來拿糧!」眾災民一湧而入。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砍亂殺,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,又有一批武功高強之人混在其間,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,不由得亂了手腳。但官兵人數愈多,又有兵器,災民卻不敢逼近。

  孫克通舞動大刀,帶著幾名親兵在牆頭拚鬥,邊打邊退,忽覺耳旁風生,後心一陣酸麻,一鬆手,大刀噹啷啷跌落牆下,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,又覺得頸項中一陣冰涼,一個聲音在腦後喝道:「你龜兒,命令官兵拋下兵器,退出廟去。」孫克通稍一遲疑,項頸中一陣劇痛,竟是一把刀架在頸上,那人輕輕把刀拖動,在他頸項中劃破了一層皮。到了這地步,孫克通那敢不依,只得高聲傳令。官兵見總兵被一個鬼怪模樣的人擒住,主將既然有令,何必再拚性命,各自拋下兵器,退出廟去。眾災民齊聲歡呼。

  陳家洛走進大殿,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,一車車的銀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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