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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,雖是武諸葛,可不明白了,問道:「你怕麼?」周綺嗔道:「我怕甚麼?你自己才怕呢!轉過頭去,別瞧。」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。周綺將針孔旁肌肉捏緊,挺刀尖刺入肉裏,輕輕一轉,鮮血直流出來。徐天宏咬緊牙齒,一聲不響,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。周綺將肉剜開,露出了針尾,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,力貫雙指一提,便拔了出來。

  徐天宏臉如白紙,仍強作言笑,說道:「可惜這枚針沒針鼻,不能穿線,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。」周綺道:「我才不會繡花呢,去年媽教我學,我弄不了幾下,就把針折斷了,又把繃子弄破啦,媽罵我,我說:『媽,我不成,你給教教。』你猜她怎麼說?」徐天宏道:「她說:『拿來,我教你。』」周綺道:「哼,她說:『我沒空。』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,原來她自己也不會。」徐天宏哈哈大笑,說話之間又拔了一枚針出來。

  周綺笑道:「我本來不愛學,可是知道媽不會,就磨著要她教。媽給我纏不過,她說:『你再胡鬧,告訴爹打你。』她又說:『你不會針線哪,哼,將來瞧你……』」說到這裏突然止住,原來她媽當時說:「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。」徐天宏問道:「將來瞧你怎麼啊?」周綺道:「別囉唆,我不愛說了。」

  口中說話,手裏不停,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,用草灰按住創口,拿布條縛好,見他血流滿身,仍是臉露笑容,和自己有說有笑,也不禁暗暗欽佩,心想:「瞧不出他身材雖矮,倒也是個英雄人物,要是人家剜我的肉,我會不會大叫媽呢?」想到爹娘,又是一陣難受。這時她滿手是血,說道:「你躺在這裏別動,我去找點水喝。」

  一望地勢,奔出林來,走了數百步,找到一條小溪,大雨甫歇,溪中之水流勢湍急,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淨了,俯身溪上,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,只見頭髮蓬鬆,身上衣服既濕且皺,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污,簡直不成個人樣,心想:「糟糕,這副鬼樣子全教他看去了。」於是映照溪水,洗淨了臉,十指權當梳子,將頭髮梳好編了辮子,在溪裏掏些水喝了,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,可是沒盛水之具,頗為躊躇,靈機一動,從背上包裏取出一件衣服,在溪水裏洗乾淨了,浸得濕透,這才回去。

  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,強行忍住,此時肩上劇痛難當,等她回轉,已痛得死去活來,周綺見他臉上雖然裝得並不在乎,實在一定很不好受,憐惜之念,油然而生,叫他張開嘴,將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裏,輕輕問道:「痛得厲害麼?」

  徐天宏一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,心中不存男女之見,那知自己受傷,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惟一對頭護持相救,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,這時周綺軟語慰問,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,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,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,心中感動,望著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。

  周綺見他發呆,只道他神智又胡塗了,忙問:「怎麼,你怎麼啦?」徐天宏定了一定神,道:「好些了,多謝你。」周綺道:「哼,我也不要你謝。」徐天宏道:「咱們在這裏不是辦法。可也別上市鎮,得找個偏僻的農家,就說咱們是兄妹倆……」周綺道:「我叫你哥哥?」徐天宏道:「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,那麼就叫我叔叔。」周綺道:「呸,你像嗎?就叫你哥哥好啦。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,沒人的時候我可不叫。」徐天宏笑道:「好,不叫。咱們對人說,在路上遇到大軍,把行李包裹都搶去啦,還把咱們打了一頓。」兩人商量好了說話,周綺將他扶起。

  徐天宏道:「你騎馬,我腳上沒傷,走路不礙。」周綺道:「爽爽快快的騎上去。你瞧不起女人,是不是?」徐天宏笑笑,只得上了馬。兩人出得樹林,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。西北是荒僻之地,不像南方處處桑麻,處處人家,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,又飢又累,好容易才望見一縷炊煙,走近時見是一間土屋。行到屋前,徐天宏下馬拍門,過了半晌,出來一個老婦,見兩人裝束奇特,不住的打量。徐天宏將剛才編的話說了,向她討些吃的。

  那老婦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害死人的官兵。客官,你貴姓?」徐天宏道:「姓周。」周綺望了他一眼,卻不說話。那老婦把他們迎進去,拿出幾個麥餅來。兩人餓得久了,雖然麥餅又黑又粗,也吃得十分香甜。

 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,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,一扁擔把狗打死,那知這狗是鎮上大財主家的,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,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,不久就死了。媳婦少年夫妻,一時想不開,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,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。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。

  周綺一聽大怒,問那財主叫甚麼,住在那裏。老婆婆說:「這殺才也姓唐,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,背後都叫他糖裏砒霜。他住在鎮上,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。」周綺問道:「甚麼鎮?怎樣走法。」老婆婆道:「那個鎮啊,這裏往北走五里路,過了坡,上大路,向東再走二十里,那就是了,叫文光鎮。」周綺霍地站起,抄起單刀,對天宏道:「喂……哥……哥我出去一下,你在這裏休息。」徐天宏見她神情,知她要去殺那糖裏砒霜,說道:「要吃糖嘛,晚上吃最好。」周綺一楞,明白了他意思,點點頭,坐了下來。

  徐天宏道:「老婆婆,我身上受了傷,行走不得,想借你這裏過一夜。」那老婆婆道:「住是不妨,窮人家沒甚麼吃的,客官莫怪。」徐天宏道:「老婆婆肯收留我們,那是感激不盡。我妹子全身都濕了,老婆婆有舊衣服,請借一套給她換換。」老婆婆道:「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,姑娘要是不嫌棄,就對付著穿穿,怕還合身。」周綺去換衣服,出來時,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裏的炕上睡著了。

  到得傍晚,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,周綺在他額角一摸,燒得燙手,想是傷口化膿。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凶險,可是束手無策,不知怎麼辦好,心中一急,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,還是生自己的氣,舉刀在地上亂剁,剁了一會,伏在炕上哭了起來。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,也不敢來勸。周綺哭了一會,問道:「鎮上有大夫嗎?」老婆婆道:「有,有,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,不過他架子很大,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。我兒子傷重,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,他也不肯來瞧……」周綺不等她說完,抹了抹眼淚,便道:「我這就去請。我……哥哥在這裏,你瞧著他些。」老婆婆道:「姑娘你放心,唉,那大夫是不肯來的。」

  周綺不再理她,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,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,天已入夜,經過一家小酒店,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,不由得酒癮大起,心道:「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,酒嘛,將來還怕沒得喝麼?」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廝,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,逕向他家奔去。

  到得曹家,打了半天門,才有個家人出來,大剌剌地問:「天都黑了,砰嘭山響的打門幹麼?報喪嗎?」周綺一聽大怒,但想既然是來求人,不便馬上發作,忍氣道:「來請曹大夫去瞧病。」那家人道:「不在家。」也不多話,轉身就要關門。

  周綺急了,一把拉住他手臂,提出門來,拔出單刀,說道:「他在不在家?」那人嚇得魂不附體,顫聲道:「真的……真的不在家。」周綺道:「到那裏去啦?快說。」那家人道:「到小玫瑰那裏去了。」周綺將刀在他臉上一擦,喝道:「小玫瑰是甚麼東西?在那裏?」那家人道:「小玫瑰是個人。」周綺道:「胡說!那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?」那家人急了,道:「大……王……姑娘。小玫瑰是個婊子。」

  周綺怒道:「婊子是壞人,到她家裏去幹麼?」那家人心想這姑娘強兇霸道,可是世事一竅不通,想笑又不敢笑,只得不言語了。周綺怒道:「我問你。怎麼不說話?」那家人道:「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。」周綺才恍然大悟,呸了一聲道:「快領我去,別再囉唆啦!」那家人心想:「我幾時囉唆過啦,都是你在瞎扯。」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頸裏,不敢不依。

  兩人來到一家小戶人家門口,那家人道:「這就是了。」周綺道:「你打門,叫大夫出來。」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,鴇婆出來開門。那家人道:「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,我說老爺沒空,她不信,把我逼著來啦。」那鴇婆白了他一眼,拍的一聲把門關了。

  周綺站在後面,搶上攔阻已然不及,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,裏面聲息全無,心中大怒,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,喝道:「快滾,別在姑娘眼前惹氣。」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,口裏嘮嘮叨叨的爬起來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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