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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黃河上游水急,船不能航,渡河全仗羊皮筏子。兵卒去找羊皮筏子,找了半天找不到半隻,天更黑下來了。張召重正自焦躁,忽然上游箭也似的衝下兩隻羊皮筏子。眾兵丁高聲大叫,兩隻筏子傍近岸來。平旺先叫道:「喂,梢公,你把我們渡過去,賞你銀子。」

  只見一隻筏子站起來一條大漢,把手擺了一擺。平旺先道:「你是啞巴。」那人道:「丟那媽,上就上,唔上就唔上喇,你地班契弟,費事理你咁多。」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,平旺先不再理會,請張召重與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。

  張召重打量梢公,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幾根頭髮,斗笠遮住了半邊臉,看不清楚面目,臂上肌肉盤根錯節,顯得膂力不小,手中提著一柄槳,黑沉沉的似乎並非木材所造。他心念一動,自己不會水性,可別著了道兒,便道:「平參將,你先領幾名兵士過去。」平旺先答應了,上了筏,另一隻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。

  水勢湍急,兩隻筏子筆直先向上游划去,划了數十丈,才轉向河心。兩個梢公精熟水性,安安穩穩的將眾官兵送到對岸,第二渡又來接人。這次是曹能領兵,筏子剛離岸,忽然後面一聲長嘯,呼哨大作。

  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,將大車團團圍住,嚴陣戒備。此時新月初升,清光遍地,只見東、西、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十幾騎馬,張召重一馬當先,喝道:「幹甚麼的?」

  對方一字排開,漸漸逼近。中間一人控馬越眾而出,手中不持兵器,一柄白摺扇緩緩揮動,朗聲說道:「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張召重?」張召重道:「正是在下,閣下何人?」那人笑道:「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,現在不敢再行煩勞,特來相迎。」張召重道:「你們是紅花會的?」那人笑道:「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,那知還能料事如神。不錯,我們是紅花會的。」那人說到這裏,忽然提高嗓子,一聲長嘯。張召重出其不意,微微一驚,只聽得兩艘筏子上的梢公也是長聲呼嘯。

  曹能坐在筏子上,見岸上來了敵人,正自打不定主意,一聽梢公長嘯,嚇得臉如士色。那梢公把槳一扳,停住了筏子,喝道:「一班契弟,你老母,哼八郎落水去。」曹能那裏懂得他的廣東話,睜大了眼發楞,只聽得那邊筏子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:「十三弟,動手吧!」這邊筏子上的梢公叫道:「啱晒!」曹能挺槍向梢公刺去。梢公揮槳擋開,翻過槳柄,將曹能打入黃河。

  兩隻筏子上的梢公兵刃齊施,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,跟著將筏子划近岸來。

  清兵紛紛放箭,相距既遠,黑暗之中又沒準頭,卻那裏射得著?

  ***

  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,自幸小心謹慎,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,當下定了一定神,高聲喝道:「你們一路上殺害官兵,十惡不赦,現在來得正好。你是紅花會甚麼人?」

  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,笑道:「你不用問我姓名,你識得這件兵刃,就知道我是誰了。」轉頭道:「心硯,拿過來。」心硯打開包裹,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。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,若依常例,自是章進、衛春華等先鋒搶先上陣。但張召重名氣太大,陳家洛不由得技癢,挺身搦戰。主帥既然出馬,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。

  張召重飛身下馬,拔劍在手,逼近數步,正待凝神看時,忽然身後搶上一人,說道:「張大人,待我打發他。」張召重見是御前侍衛朱祖蔭,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,一探虛實,便退後一步,說道:「朱兄弟小心了。」朱祖蔭搶上前去,喝道:「大膽狂奴,竟敢劫奪欽犯,看刀!」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。

  陳家洛輕飄飄的躍下馬來,左手舉盾牌一擋,月光之下,朱祖蔭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,盾牌上生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,自己單刀若和盾牌一碰,就得給倒鉤鎖住,心中一驚,急忙抽刀。陳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,順勢按了過來,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。陳家洛盾牌翻過,倒鉤橫扎,朱祖蔭退出兩步。

  陳家洛右手揚動,五條繩索迎面打來,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球,專點人身三十六大穴。朱祖蔭大驚,知道厲害,拔身縱起,那知繩索從後面兜上,頓覺後心「志堂穴」一麻,暗叫不好,雙腳已被繩索纏住。陳家洛一拉,將他倒提起來,手中又是一放,朱祖蔭平平飛出,對準一塊巖石撞去,眼見便要撞得腦袋迸裂。

  張召重一見敵人下馬的身手,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,眼見他三招兩式,即被拋出,當下晃身擋在巖石之前,左手疾伸,拉住朱祖蔭的辮子提起,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,解開穴道,說道:「朱兄弟,下去休息一下。」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,怔怔得答不出話來。

  張召重一挺凝碧劍,縱到陳家洛身前,說道:「你年紀輕輕,居然有這身功夫,你師父是誰?」心硯在旁叫道:「別倚老賣老啦,你師父是誰?」張召重怒道:「無知頑童,瞎說八道。」心硯道:「你不識我家公子的兵器,你給我磕三個頭,我就教會你。」張召重不再理他,刷的一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。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,裹向劍身,左手盾牌送出,迎面向他砸去。張召重凝碧劍施展「柔雲劍術」,劍招綿綿,以短拒長,有攻有守,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鬥起來。

  這時那兩個梢公已上岸奔近清兵。官兵箭如飛蝗射去,都被那兩人撥落。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,後面的人已甩脫了斗笠蓑衣,露出一身白色水靠,手持雙刀,原來是鴛鴦刀駱冰。蔣四根手舞鐵槳,直衝入官兵隊裏,當先兩人被鐵槳打得腦漿迸裂,餘人紛紛讓開。駱冰緊跟身後,衝到大車之旁。成璜手持齊眉棍,搶過來攔阻,和蔣四根戰在一起。

  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,揭起車帳,叫道:「大哥,你在這裏嗎?」那知在這輛車裏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,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得駱冰的聲音,只道身在夢中,又以為自己已死,與她在陰世相會,喜道:「你也來了!」

  駱冰匆忙中一聽不是丈夫的聲音,雖然語音極熟,也不及細想,又奔到第二輛車旁,正要伸手去揭車帳,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。她右刀一架,左刀颼颼兩刀,分取敵人右肩右腿。她這套刀法相傳從宋時韓世忠傳下來。韓王上陣大破金兵,右手刀長,號稱「大青」,左手刀短,號稱「小青」,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。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,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掉轉來教她,左手刀沉穩狠辣,見一般單刀的路子,右手刀卻變幻無窮,人所難測,確是江南武林一絕。

 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,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一,心中一恨,刀勢更緊。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,當下將鋸齒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,總教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。戰不多時,又有兩名侍衛趕來助戰,官兵四下兜上,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。

  只聽一聲呼哨,東北面四騎馬直衝過來,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,其後是章進、楊成協、周綺三人。

  衛春華舞動雙鉤,護住面門,縱馬急馳。溶溶月色之下,只見一匹黑馬如一縷黑煙,直捲入清兵陣中。官兵箭如雨下,黑馬頸上中箭,負了痛更是狂奔,前足一腳踢在一名清兵胸前。衛春華飛身下馬,雙鉤起處,「啊喲,啊!」叫聲中,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,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後心。瑞大林撇下駱冰,回刀迎敵。跟著章進等也已衝到,官兵如何攔阻得住,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。

  混戰中忽見一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。原來蔣四根和成璜戰了半晌,不能取勝,心中焦躁,看準成璜當頭一棍打來,用足全力,舉鐵槳反擊。槳棍相交,成璜虎口震裂,鐵棍脫手,轉身就逃。這時和駱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,浴血死纏,還在拚鬥,忽然腦後生風,忙轉身時,一條鋼鞭已迎頭壓下,忙舉刀擋架,那知對方力大異常,連刀帶鞭一起打了下來,忙一個打滾,逃了開去,終究後背還是被敵人重重踢了一腳。

  駱冰緩開了手,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,揭開車帳。她接連失望,這時不敢再叫出聲來,車中人卻叫了出來:「誰?」這一個字鑽入駱冰耳中,真是說不出的甜蜜,當下和身撲進車裏,抱住文泰來的脖子,哭著說不出話來。文泰來乍見愛妻,也是喜出望外,只是雙手被縛,無法摟住安慰。兩人在車中忘了一切,只願天地宇宙,萬世不變,車外吶喊廝殺,金鐵交併,全然充耳不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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