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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眾人半日奔馳,半日戰鬥,俱都又飢又累。木卓倫指揮回人在路旁搭起帳篷,分出幾個帳篷給紅花會群雄,又煮了牛羊肉送來。

  眾人食罷,陳家洛提吳國棟來仔細詢問。吳國棟一味痛罵張召重,說文泰來一向坐在這大車之中,後來定是張召重發現敵蹤,知道有人要搶車,便叫他坐在車裏頂缸。陳家洛再盤問錢正倫等人,也是毫無結果。徐天宏待俘虜帶出帳外,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這姓錢的目光閃爍,神情狡猾,咱們試他一試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!」兩人低聲商量定當。

  到得天黑,衛春華與石雙英均未回來報信,眾人掛念不已。徐天宏道:「他們多半發現了四哥的蹤跡,跟下去了,這倒是好消息。」群雄點頭稱是,談了一會,便在帳篷中睡了。鏢行人眾和官差都被繩索縛了手腳、放在帳外,上半夜由蔣四根看守,下半夜徐天宏看守。

  月到中天,徐天宏從帳中出來,叫蔣四根進帳去睡,四周走了一圈,坐了下來,用毯子裹住身子。錢正倫正睡在他身旁,被他坐下來時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腳,一痛醒了,正要再睡,忽聽徐天宏發出微微鼾聲,敢情已經睡熟,心中大喜,雙手一掙,腕上繩子竟未縛緊,掙扎幾下就掙脫了。他屏氣不動,等了一會,聽徐天宏鼾聲更重,睡得極熟,便輕輕解開腳上繩索,待血脈流通,慢慢站起身來,悄悄躡足走出。他走到帳篷後面,解下縛在木樁上的一匹馬,一步一停,走到路旁,凝神一聽,四下全無聲息,心中暗喜,越走離帳篷越遠,腳步漸快,來到那輛吳國棟坐過的大車之旁。車上騾子已然解下,大車翻倒在地。

  西邊帳篷中忽然竄出一個人影,卻是周綺。她和霍青桐、駱冰同睡一帳,那兩人均有重重心事,翻來覆去老睡不著。周綺卻是著枕便入夢鄉,睡夢中忽然跌進了一個陷坑,極力掙扎,難以上來,見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,一看竟是徐天宏,大怒之下,正要叫罵,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將她緊緊抱住,張口咬她面頰,痛不可當,一驚就醒了,只覺身上出了一身冷汗。忽聽帳篷外有聲,略一凝神,掀起帳角一看,遠遠望見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,忙提起單刀,追出帳來。追了幾步,張口想叫,忽然背後一人悄沒聲的撲了上來,按住她嘴。

  周綺一驚,反手一刀,那人手腳敏捷,伸手抓住她的手腕,將刀翻了開去,低聲道:「別嚷,周姑娘,是我。」周綺一聽是徐天宏,刀是不砍了,左手一拳打出,結結實實,正中他右胸。徐天宏一半真痛,一半假裝,哼了一聲,向後便倒。周綺嚇了一跳,俯身下去,低聲說道:「你怎麼咬……不,不,誰叫你按住我嘴,有人要逃,你瞧見麼?」徐天宏低聲道:「別作聲,咱們盯著他。」

  兩人伏在地上,慢慢爬過去,見錢正倫掀起大車的墊子,格格兩聲,似是撬開了一塊木板,拿出一隻木盒,塞在懷裏,正要上馬,徐天宏在周綺背後急推一把,叫道:「攔住他。」周綺縱身直竄出去。

  錢正倫聽得人聲,一足剛踏上馬鐙,不及上馬,右足先在馬臀上猛踢一腳,那馬受痛,奔出數丈。周綺提氣急追。錢正倫翻身上馬,右手一揚,喝道:「照鏢!」周綺急忙停步,閃身避鏢,那知這一下是唬人的虛招,他身邊兵刃暗器在受縛時早給搜去了。周綺這一呆,那馬向前一竄,相距更遠。周綺心中大急,眼見已追趕不上。錢正倫哈哈大笑,笑聲未畢,忽然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。

  周綺又驚又喜,奔上前去,在他背上一腳踏住,刀尖對準他後心。徐天宏趕上前來,說道:「你看他懷裏的盒子是甚麼東西。」周綺一把將木盒掏了出來,打開一看,盒裏厚厚一疊羊皮,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,月光下翻開看去,那是古怪的文字,一個也不識,說道:「又是你們紅花會的怪字,我不識得。」隨手向徐天宏一丟。

  徐天宏接來一看,喜道:「周姑娘,你這功勞不小,這多半是他們回人的經書,咱們快找總舵主去。」周綺道:「當真?」只見陳家洛已迎了上來。周綺奇道:「咦!陳大哥,你怎麼也出來了?你瞧這是甚麼東西。」徐天宏遞過木盒。陳家洛接來一看,說道:「這九成便是那部經書。幸虧你攔住了這傢伙,咱們幾十個男人都不及你。」

  周綺聽他倆都稱讚自己,十分高興,想謙虛幾句,可是不知說甚麼話好,隔了半晌,問徐天宏道:「剛才打痛了你麼?」徐天宏一笑,說道:「周姑娘好大力氣。」周綺道:「是你自己不好。」轉身對錢正倫道:「站起來,回去。」鬆開了腳,將刀放開,錢正倫卻並不起身。周綺罵道:「我又沒傷你,裝甚麼死?」輕輕踢了他一腳,錢正倫仍是不動。

  陳家洛在他脅下一捏一按,喝道:「站起來!」錢正倫哼了兩聲,慢慢爬起,周綺一楞,恍然大悟,四下一看,拾起一顆白色棋子,交給陳家洛道:「你的圍棋子!你們串通了來哄我,哼,我早知你們不是好人。」

  陳家洛微笑道:「怎麼是串通了哄你?是你自己聽見這傢伙的聲音才追出來的。再說,要不是你這麼一攔,他心不慌,自然躲開了我的棋子。他騎了馬,咱們怎追得上?」周綺聽他說得理由十足,又高興起來,說道:「那麼咱們三人都有功勞。」徐天宏道:「你功勞最大。」周綺低聲道:「你別告訴爹爹,說我打你一拳。」徐天宏笑道:「說了也不打緊啊!」周綺怒道:「你若說了我永遠不理你。」徐天宏一笑不答。

  他先前和陳家洛定計,已通知群雄,晚上聽到響動,不必出來,否則以無塵、趙半山等人之能,豈有聞蹄聲而不驚覺之理?

  三人押著錢正倫,拿了經書,走到木卓倫帳前。守夜的回人一傳報,木卓倫忙披衣出來,迎進帳去。陳家洛說了經過,交過經書。木卓倫喜出望外,雙手接過,果是合族奉為聖物的那部手抄可蘭經。帳中回人報出喜訊,不一會,霍阿伊、霍青桐和眾回人全都擁進帳來,紛對徐陳周三人叉手撫胸,俯首致敬。木卓倫打開經書,高聲誦讀:

  「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,一切讚頌,全歸阿拉,全世界的主,至仁至慈的主,報應日的君主。我們只崇拜你,只求你祐助,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,你所祐助者的路,不是受譴責者的路,也不是迷誤者的路。」

  眾回人伏地虔誠祈禱,感謝真神阿拉。禱告已畢,木卓倫對陳家洛道:「陳當家的,你將敝族聖物從奸人手中奪回,我們也不敢言謝。以後陳當家的但有所使,只要傳一信來,雖是千山萬水,亦必趕到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陳家洛拱手遜謝。木卓倫又道:「明日兄弟奉聖經回去,小兒小女就請陳當家的指揮教導,等救回文爺之後再讓他們回來。那時陳當家的與眾位英雄,如能抽空到敝地盤桓小住,讓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,更是幸事。」

  陳家洛微一沉吟,說道:「聖經物歸原主,乃貴族真神庇佑,老英雄洪福,不過周姑娘和我們僥倖遇上,豈敢居功言德?令郎和令愛還是請老英雄帶同回鄉。老英雄這番美意,我們感激不盡,但驚動令郎令愛大駕,實不敢當。」

  陳家洛此言一出,木卓倫父子三人俱都出於意料之外,心想本來說得好好的,怎麼忽然變了卦。木卓倫又說了幾遍,陳家洛只是辭謝。霍青桐叫了聲:「爹!」微微搖頭,示意不必再說了。這時紅花會群雄也都進帳,向木卓倫道喜。帳中人多擠不下,眾回人退了出去。

  徐天宏見周仲英進來:說道:「這次奪回聖經,周姑娘的功勞最大。」周仲英心下得意,望了女兒幾眼,意示獎許。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,叫聲:「啊唷!」眾人目光都注視到他身上。周綺大急,心道:「我打他一拳,他在這許多人面前說了出來,可怎麼辦?」周仲英問道:「怎麼?」徐天宏沉吟不答,過了一會,才笑笑道:「沒甚麼。」可已將周綺嚇出了一身汗,心道:「好,你這小子,總是想法子來作弄我。」

  眾人告辭出去,各自安息。次日清晨,木卓倫率領眾回人與群雄道別。雙方相聚雖只半日,但敵愾同仇,肝膽相照,別時互相殷殷致意。周綺牽著霍青桐的手,對陳家洛道:「這位姊姊人又好,武功又強,人家要幫咱們救文四爺,你幹麼不答應啊?」陳家洛一時語塞。霍青桐道:「陳公子不肯讓我們冒險,那是他的美意。我離家已久,真想念媽媽和妹子,很想早點兒回去。周姊姊,咱們再見了!」說罷一舉手,撥轉馬頭就走。周綺對陳家洛道:「你不要她跟咱們在一起,你看她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啦!你瞧人家不起,得罪人,我可不管。」陳家洛望著霍青桐的背影,一聲不響。

 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,忽然勒馬回身,見陳家洛正自呆呆相望,一咬嘴唇,舉手向他招了兩下。陳家洛見她招手,不由得一陣迷亂,走了過去。霍青桐跳下馬來。兩人面對面的呆了半晌,說不出話來。

  霍青桐一定神,說道:「我性命承公子相救,族中聖物,又蒙公子奪回。不論公子如何待我,都決不怨你。」說到這裏,伸手解下腰間短劍,說道:「這短劍是我爹爹所賜,據說劍裏藏著一個極大秘密,幾百年來輾轉相傳,始終無人參詳得出。今日一別,後會無期,此劍請公子收下。公子慧人,或能解得劍中奧妙。」說罷把短劍雙手奉上。陳家洛也伸雙手接過,說道:「此劍既是珍物,本不敢受。但既是姑娘所贈,卻之不恭,只好厚顏收下。」

  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,心中很不好受,微一躊躇,說道:「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,為了甚麼,我心中明白。你昨日見了那少年對待我的模樣,便瞧我不起。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,是怎麼樣的人,你可以去問陸老前輩,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!」說罷縱身上馬,絕塵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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