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書劍恩仇錄 | 上頁 下頁


 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,不想再聽下去,正待抽身回去,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。他連忙站起,那知這一瞬之間,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,在父親耳邊低聲說:「外邊有人!」長身縱出帳來,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,身法極快,她手一揚,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。

  陸菲青聽得背後一股疾風,知有暗器襲來,微微側身,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,伸出右手食指,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,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。他左手拿著茶壺,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,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。他頭也不回,施展輕功如飛回店。

  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。店夥道:「老先生,溜躂了這麼久,看夜景麼?」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,走進房中,取出茶壺裏的鐵蓮子,見是精鋼打成,上面刻著一根羽毛,便隨手放入囊中。

  ***

  次日一早,鏢行大隊先行。趟子手「我武——維揚」一路喊出去,鎮遠鏢局一桿八卦鏢旗在前開道。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並不沉重,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。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。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,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,至於包中是甚麼「玩意兒」,他也不去理會。

  鏢行一行人走後,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。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,一路是上山的斜路,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,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。

  山路險峻,愈來愈陡,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,生怕騾子一個失腳,車子跌入山谷,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。行到申牌時分,正到烏金峽口,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,曾參將指揮隨從,也休息一刻。烏金峽兩邊高山,中間一條山路,十分陡削,途中不易停步,必須一鼓作氣上嶺。陸菲青落在後面,背轉了身,不與鏢行眾人朝相。

  休憩罷,進入峽口,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,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山。騾夫「得兒——得兒——」的叱喝聲響成一片。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,似乎有人窺探。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,一隊回人乘著駝馬,迎面奔下嶺來,疾馳俯衝,蹄聲如雷,勢若山崩。鏢行中人大聲呼喝,叫對方緩行。童兆和喊道:「喂,相好的,死了娘老子奔喪嗎?」

  眾回人轉眼奔近,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,聲音曼長,山谷響應。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,高歌而和。鏢行中人不禁愕然。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,兩騎飛奔向前,繞過閻世魁,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一衝。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。閻氏兄弟久經大敵,眼見情勢有異,忙拔兵器應敵。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椎,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。山道狹窄,本少迴旋餘地,這時又擠滿了人,四個回人身雄力壯,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,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,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,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。

 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,跳下馬來,長劍晃動,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,第二劍未出,忽覺背後一股勁風,有兵刃襲來。

  霍青桐側身一讓,不顧來敵,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。那知敵人劍法迅捷,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,又是一劍欄腰削來。霍青桐無法避讓,揮劍擋格,雙劍相交,火花迸發。她心中一震,敵人武功不弱,顧不得仔細琢磨,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。敵人長劍如影隨形,直刺她左腕。霍青桐左手一縮,食中兩指捏了劍訣,右手劍直遞出去,抬頭看時,接連三次阻她拾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,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獃看的那人,不禁心頭火起,刷刷刷三劍都是進手招數,兩人鬥在一起。

 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,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,本擬隔山觀虎鬥,瞧瞧熱鬧,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。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,師父反而讚她武功,心中老大不服,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,也不理會誰是誰非,施展輕功,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。

  霍青桐連刺三劍,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,不由得心頭焦躁。原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,便是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往北京,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,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。鏢行中人武功不弱,明搶硬奪,未必能成,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,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,奪了聖經便即逃返回部,那知半路裏殺出這少年來作梗。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,不願戀戰,突然劍法一變,施展天山派絕技「三分劍術」,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。

  「三分劍術」乃天山派劍術的絕詣,所以叫做「三分」,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為止,敵人剛要招架,劍法已變。一招之中蘊涵三招,最為繁複狠辣。這路劍術並無守勢,全是進攻殺著。

  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「冰河倒瀉」直刺過來,當即劍尖向上,想以「朝天一柱香」格開,那知對方這招並未使足,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「千里流沙」,直刺變為橫砍,心中一驚,劍鋒爭轉,護住中路。說也奇怪,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,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「風捲長草」,向下猛削左腿。李沅芷疾退一步,堪堪避開。霍青桐一招「舉火燎天」,自下而上,刺向左肩。李沅芷待得招架,對方又已變為「雪中奇蓮」。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,雖然含勁不發,卻都蘊著極大危機。

  兩人連拆十餘招,雙劍竟未相碰,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,未待對方招架,早已變招。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,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周一尺之內,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,連連倒退。若不招架,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;如要招架,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,也就是說只花三分之一時刻,自己使一招,對方已使了三招,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,心中一驚,連連縱出數步。其實李沅芷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到相當火候,只要心神一定,以靜制動,也未必馬上落敗,但究竟初出道,毫無經歷,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,不由得慌了,招架既然不及,只好逃開。

  霍青桐也不追趕,立即轉身,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,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。霍青桐挺劍刺去,那人叫道:「啊喲,童大爺要歸位!」這人便是口齒輕薄的童兆和。他不敢接招,三步跳了開去,霍青桐趕上,舉劍下砍,斜刺裏一柄五行輪當胸推來,卻是閻世章過來擋住。

 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,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,使之首尾不能相救。木卓倫手揮長刀,力拒戴永明、錢正倫兩名鏢師,以一敵二,兀自進攻多、遮攔少。可是另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。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,急怒攻心,在馬背上一縱,飛身越過駱駝,左手五行輪掠出,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,那人登時跌下駱駝。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,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,身子略偏,雙輪歸於左手,右手扣住他脈門一拉。大鐵椎重達百斤,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,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,倒撞下駝,鐵推打在自己胸口,大叫聲中,吐血而死。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,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。閻世章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,知他武藝平常,忙過來攔住。

  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,覺得對手招精力猛,實是勁敵,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,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,那是退卻的信號,知道鏢行來了接應,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,忙施展「三分劍術」把閻世章逼退兩步,仗劍向嶺上追去。胡哨聲越來越響。木卓倫大叫:「青桐,快退!」霍青桐停步不進,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,一陣胡哨,大隊向嶺下衝去,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住去路。曾圖南躍馬自前,橫槍喝道:「大膽回子,要造反嗎?」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參將雙手,噹啷一聲,鐵槍落地。

  木卓倫高舉長刀,當先開路,一隊回人向清兵衝去。清兵紛紛讓路。閻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來,與霍青桐又鬥在一起。回人隊中一騎飛出,乘者大叫:「二妹,你先退。」此人是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,一桿大槍阻住兩名鏢師。霍青桐回身上馬,兄妹二人且戰且退。忽然兩邊山頂一陣急哨,霍阿伊、霍青桐催馬快奔。閻世章跟著追去,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盤打去。閻世章停下腳步,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。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,十幾名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,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。

  閻世章見兄長慘死,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屍身只是流淚。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,閻世章才收淚上馬。鏢行夥計將死者屍首放上大車。童兆和得意洋洋,道:「不是童大爺手腳快,他死了也是白饒。」雙方酣鬥之際,陸菲青一直袖手旁觀。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,但相助鏢行,終於不讓回人得手,心下頗為自得。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,其餘鏢師忙於救死扶傷,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,大小姐心中便甚是不快。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,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,對李沅芷卻不理會,她更加有氣。那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,責她不該擅自出手,壞人大事,沒來由的多結冤家,說道:「鏢行中好人少,壞人多,何苦幫人作惡?」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。

  ***

  過了嶺,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。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。騾夫道:「三道溝就只一家安通客棧。」進了鎮,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棧。塞外處處荒涼,那客店土牆泥地,也就簡陋得很。童兆和不見店裏夥計出來迎接,大罵:「店小二都死光了麼?我操你十八代祖宗!」李沅芷眉頭一皺,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著她面罵這些粗話。

  一行人正要闖門,忽聽得屋裏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。李沅芷大喜:「又有熱鬧瞧!」搶先奔了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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