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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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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,不過多看了一眼,李沅芷卻瞧得呆了。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,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,更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。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,大約也是十八九歲,腰插匕首,長辮垂肩,一身鵝黃衫子,頭戴金絲繡的小帽,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,革履青馬,旖旎如畫。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,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,目不轉睛的盯著她。 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痴痴相望,臉一紅,叫了一聲「爹!」一個身材高大、滿頰濃鬚的回人拍馬過來,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,說道:「喂,小朋友,走道麼?」李沅芷「唔」了一聲,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,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。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,手揮馬鞭一圈,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,回手一拉,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。那馬痛得亂跳亂縱,險些把她顛下馬來。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,辟拍一聲,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。 李沅芷心頭火起,摸出一枝鋼鏢,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,可也沒存心傷她性命,鏢一出手,叫了一聲:「喂,小姑娘,鏢來啦!」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,鏢從右肩旁掠過,射向前面,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,手中長鞭一捲,鞭梢革繩已將鋼鏢捲住拉回,順手向後一送,叫道:「喂,小夥子,鏢還給你!」一股勁風,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,李沅芷伸手接住。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,都大聲喝采。她父親卻臉有憂色,低聲向她說了句甚麼話。黃衫女郎答應道:「噢,爹!」也不再理會李沅芷,縱馬向前,數十匹駝馬跟著絕塵而去。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,塵沙揚起,蹄聲漸遠。 陸菲青漫不在意,笑道:「能人好手,所在都有,這句話現下信了吧?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多,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?」李沅芷道:「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,馬鞭兒自然耍得好,可也未必有甚麼真正武功。」陸菲青嘻嘻一笑,道:「是麼?」 *** 傍晚到了布隆吉,鎮上只有一家大客店,叫做「通達客棧」。店門前插了「鎮遠鏢局」的鏢旗,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裏歇了。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,夥計忙得不可開交。 陸菲青洗了臉,手裏捧了一壺茶,慢慢踱到院子裏,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。那揹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,但那包袱仍然背著,正在高談闊論。 陸菲青手裏捧了茶壺,假裝抬頭觀看天色,只聽一名鏢師笑道:「閻五爺,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,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?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!」陸菲青心說:「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。」當下更加留上了神。那閻世魁道:「賞金嗎?嘿,那誰也短不了……」他話還未說完,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:「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,從了良啦。」陸菲青斜眼一看,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,身材瘦削,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。 閻世魁心中不快,「哼」了一聲。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:「童兆和你這東西,總沒好話。」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的道:「從良不是好話?好吧,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,到死翻不了身。」閻世魁破口大罵:「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。」童兆和笑道:「成,我叫你乾爹。」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,聽不出甚麼名堂,正想走開。只聽童兆和道:「閻五爺,玩笑是玩笑,正經是正經。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,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。你腦袋搬家事小,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。」閻世魁怒道:「童家小子,你望安吧,這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,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。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,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,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裏混,除了會吃飯,就是會放屁!」陸菲青望子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,見包袱不大,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。只聽童兆和道:「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,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,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。」閻世魁一拍桌子道:「誰說不知道?那定是紅花會害的。」 陸菲青心想:「這倒奇了,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,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。紅花會是怎麼一回事?」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,離眾鏢客更加近了。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:「我可惜沒骨氣,只會吃飯放屁。只要我不是孫子哪,早就找紅花會算賬去啦。」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,說不出話來。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,道:「紅花會總舵主于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,江湖上誰都知道。人家沒了當家的,你找誰去?再說,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,又沒見證,誰瞧見啦?你找上門去,人家來個不認帳,你有甚麼法子?」 童兆和沒了話,自己解嘲:「紅花會咱們不敢惹,欺侮回子還不敢麼?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,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,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?我說閻五爺,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,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,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,可有多美……」 正說得得意,忽然拍的一聲,不知那裏一塊泥巴飛來,剛塞在他嘴裏。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聲來。兩名鏢師抄起兵刃,趕了出去。閻世魁站起身來,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裏。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,兩兄弟站在一起,並不追敵,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。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,王八羔子、祖宗十八代的亂罵。閻世章冷冷的道:「一向只聽說狗吃屎,今兒可長了見識,連泥巴也吃起來啦!」 鏢師戴永明、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,一個挺著柄單刀,從門外奔回,說:「點子逃啦,沒瞧見。」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,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,心中暗自好笑,忽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。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,其時天色已黑,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,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,落地無聲,向東如飛奔去。 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,施展輕功,悄沒聲的跟在後面,雙手仍是捧著茶壺,長衫也不捋起。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,雖然出步迅速,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。片刻之間,兩人奔出了五六里地。前面那人身材苗條,體態婀娜,似乎是個女子,但輕功也甚高明。過了個山坡,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,那人直穿入林中,陸菲青也跟著追去。樹林中落葉枯枝,滿地皆是,一踏上去,沙沙作聲,他怕那人發覺。腳步稍慢,一瞬之間,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。忽然雲破月現,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,滿地樹影凌亂,遠處黃衫一閃,那人已出了樹林。 他跟到樹林邊緣,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,林外一大片草地,搭著八九個帳篷。他好奇心起,有心要窺探一番。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,提氣一個「燕子三抄水」,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,守望者並未發覺。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,伏下地來,帳篷裏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,話是回語,說的又快,他雖在塞外多年,這篇話卻大半不懂,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,向裏張望。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,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,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。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,陸菲青移眼望去,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。她話聲一停,手腕一翻,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。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,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裏。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,滴血酒中。黃衫女郎叫他「爹」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,大聲說了幾句話。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,甚麼「可蘭經」、「故鄉」。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,語音朗朗,似乎是說:「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,誓死不回故鄉。」眾回人都轟然宣誓。黯淡燈光之下,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。眾人說罷,舉杯一飲而盡,隨即低聲議論,似是商量甚麼法子。陸菲青心頭揣摩,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,現下要去奪回來。 他這一猜沒猜錯,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。這一部族人多勢盛,共有近二十萬人。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,是這部族的首領,武功既強,為人又仁義公正,極得族人愛戴。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,名叫霍青桐。她愛穿黃衫,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,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,天山南北武林中人,很多知道「翠羽黃衫霍青桐」的名頭。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,遨遊大漠,倒也逍遙快樂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後,徵斂越來越多。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,盡量設法供應。那知滿官貪得無厭,弄得合族民不聊生。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,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,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,求減徵賦,豈知徵賦沒有減少,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。正黃旗滿洲副都統、兼鑲紅旗護軍統領、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,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,得自回教聖地麥加,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,乃這一族的聖物,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,派遣高手,竟將經書搶了來,他想以此為要挾,就不怕回人反抗。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,率眾東去奪經,立誓便是埋骨關內,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。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,重申前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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