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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五


 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,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,當下又退了兩步,突然身子微側,左掌在右掌上一拍,右掌斜飛而出,直擊瑛姑小腹。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,叫作「陰陽歸一」,最是猛惡無比。瑛姑知道厲害,正要用泥鰍功化開,那知敵招來得奇快,自己腳步尚未移動,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。

  瑛姑心中一痛,自知報仇無望,拚著受他這一掌,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,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,竟是刮面如刀。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,急忙縮回手臂,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,怒道:「老頑童,你又來啦。」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,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,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。

 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,背向著她,說道:「瑛姑,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,快快走罷。我去也!」正欲飛奔下山,瑛姑叫道:「周伯通,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?」周伯通一楞,道:「甚麼,我的兒子?」瑛姑道:「正是。殺你兒子的,就是這裘千仞。」

 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,竟已生下一子,心中迷迷糊糊,一時難解,回過頭來,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,除郭靖、黃蓉外,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。

 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,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,形勢之險,實是生平未遇,當下雙掌一拍,昂然道:「我上華山,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。哼哼,你們竟想合力傷我,好先去了一個勁敵,這等奸惡行徑,虧你們幹得出來。」

 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,說道:「好,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,再取你的狗命。」瑛姑卻厲聲叫道:「死冤家,我怎能等到明日?」黃蓉也道:「老頑童,跟信義之人講信義,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。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個,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?」

  裘千仞臉色慘白,眼見凶多吉少,忽然間情急智生,叫道:「你們憑甚麼殺我?」那書生道:「你作惡多端,人人得而誅之。」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若論動武,你們恃眾欺寡,我獨個兒不是對手。可是說到是非善惡,嘿嘿,裘千仞孤身在此,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、沒犯過惡行的,就請上來動手。在下引頸就死,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。」

 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,首先退後,盤膝低頭而坐。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,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。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,雖說是秉公行事,但終不免有所差錯。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,想起生平恨事,各自內心有愧。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,本就在自恨自咎。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,大是不孝,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,更是屈指難數。

 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,心想良機莫失,大踏步向郭靖走去。眼見他側身避讓,裘千仞足上使勁,正要竄出,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,迎面劈到。

 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,裘千仞左掌飛起,正待翻腕帶住棒端,那知這棒連戳三下,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。裘千仞大驚,但見竹棒來勢如風,擋無可擋,閃無可閃,只得又退回崖邊。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,站在當地。郭靖黃蓉齊叫:「師父!」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。

  裘千仞罵道:「臭叫化,你也來多事。論劍之期還沒到啊。」洪七公道:「我是來鋤奸,誰跟你論劍?」裘千仞道:「好,大英雄大俠士,我是奸徒,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。」洪七公道:「不錯。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,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,若非貪官污吏、土豪惡霸,就是大奸巨惡、負義薄倖之輩。老叫化貪飲貪食,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。裘千仞,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!」

  這番話大義凜然,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。

  洪七公又道:「裘千仞,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,一生盡忠報國,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。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,卻去與金人勾結,通敵賣國,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?你上華山來,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,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,縱然當世無敵,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?」

 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,數十年來往事,一一湧向心頭,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,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,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,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,那知自己年歲漸長,武功漸強,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、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。陷溺漸深,幫眾流品日濫,忠義之輩潔身引去,奸惡之徒蠭聚群集,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、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。一抬頭,只見明月在天,低下頭來,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,猛然間天良發現,但覺一生行事,無一而非傷天害理,不禁全身冷汗如雨,嘆道:「洪幫主,你教訓得是。」轉過身來,湧身便往崖下躍去。

  洪七公手持竹棒,只防他羞愧之餘,忽施突擊,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,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。正自錯愕,忽然身旁灰影一閃,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,他本來盤膝而坐,這時仍然盤膝坐著,左臂伸出,攬住裘千仞雙腳,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。說道:「善哉,善哉!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,你既已痛悔前非,重新為人,尚自不遲。」

  裘千仞放聲大哭,向一燈跪倒,心中有千言萬語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  瑛姑見他背向自己,正是復仇良機,從懷中取出利刃,猛往他背心插落。

  周伯通道:「且慢!」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。瑛姑大怒,厲聲道:「你幹甚麼?」周伯通自她出現,一直膽戰心驚,被她這麼迎面一喝,叫聲:「啊喲!」轉身急向山下奔去。瑛姑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隨後趕來。周伯通大叫:「我肚子痛,要拉屎。」瑛姑微微一怔,不加理會,仍是發足急追。周伯通大驚,又叫:「啊喲,不好啦。我褲子上全是屎,臭死啦,你別來。」瑛姑尋了他二十年,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,此後再無相見之期,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,只是追趕。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,嚇得魂飛天外,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,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,自己就可乘機溜走,那知惶急之下,大叫一聲,當真是屎尿齊流。

 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,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,均感好笑,回過頭來,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,裘千仞不住點頭。一燈說了良久,站起身來,道:「走罷!」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,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。

 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,臉現笑容,神色甚是慈祥,向洪七公道:「七兄,故人無恙,英風勝昔,又收得兩位賢徒,當真可喜可賀。」洪七公躬身道:「大師安好。」一燈微笑道:「山高水長,後會有期。」雙手合什行了一禮,轉身便走。洪七公叫道:「明日論劍啊,大師怎麼就走了?」

  一燈轉過身來,笑道:「想老衲乃方外閒人,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?老衲今日來此,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,幸喜功德圓滿。七兄,當世豪傑捨你更有其誰?你又何必自謙?」說著又合什行禮,攜著裘千仞的手,逕自下山去了。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,跟著師父而去。

 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,見她暈生雙頰、喜透眉間,笑吟道:「隰有萇楚,猗灘其枝!」黃蓉聽他取笑自己,也吟道:「雞棲於塒,日之夕矣。」那書生哈哈大笑,一揖而別。

 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,問道:「蓉兒,這又是甚麼梵語麼?」黃蓉笑道:「不,這是詩經上的話。」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,也就不再追問。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,心想:「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,猜到了我的心事。他引的那兩句詩經,下面有『樂子之無知,樂子之無家,樂子之無室』三句,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,用在靖哥哥身上,倒也十分合適,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,還沒成家娶妻,我很是歡喜。」想到此處,突然輕輕叫聲:「啊喲!」郭靖忙問:「怎麼?」黃蓉微笑道:「我引這兩句詩經,下面接著是『羊牛下來,羊牛下括』,說是時候不早,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、牛欄去啦,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。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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