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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四


  這麼盈盈一笑,兩人方始言歸於好,經此變故,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。

 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,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,大是得意。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。沙通天、彭連虎、靈智上人、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,或縮身退避,神態各不相同,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,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。

  周伯通道:「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,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,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,瞧出無毒,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,哼哼,今日怎麼樣了?」他雖將這四人制住,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,見靖蓉二人過來,說道:「黃姑娘,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!」

  黃蓉道:「我要來有甚麼用?哼,你不想殺人,又不想放人,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,你叫我三聲好姊姊,我就教你一個乖。」周伯通大喜,連叫三聲:「好姊姊!」每叫一聲,又加上一個揖。黃蓉抿嘴一笑,指著彭連虎道:「你搜他身上。」周伯通依言搜檢,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,兩瓶解藥。黃蓉道:「他曾用這針刺你師姪馬鈺,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。」

 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,只嚇得魂不附體,苦於穴道被點,動彈不得,但覺身上連連劇痛,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幾下。

  黃蓉道:「解藥在你手裏,你叫他們幹甚麼,瞧他們敢不敢違抗?」周伯通大喜,側頭一想,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,將解藥倒在裏面,搓成一顆顆小丸,交給丘處機道:「你押這四個臭賊,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。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,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,否則讓他們毒發罷,這叫做自作自受,不用慈悲!」丘處機躬身答應。黃蓉笑道:「老頑童,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,一年不見,你大有長進了啊!」

  周伯通甚是得意,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,說道:「你們到重陽宮去,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,若是誠心改過,日後還可做個好人。倘若仍不學好,哼哼,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、抽筋不皺眉的老手,將你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,大家分來吃了,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麼怪?」彭連虎等那敢多說,諾諾連聲。丘處機忍住了笑,向周伯通行禮作別,仗劍押著四人下山。

  黃蓉笑道:「老頑童,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?前面的話倒還有理,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。」

  周伯通仰天大笑,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,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,叫道:「咦,那是甚麼?」靖蓉二人抬起頭來,閃光卻已不見。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,說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健步如飛,搶上峰去。

  ***

 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,當下找了一個山洞,互訴別來之情。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,意猶未盡。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,取出來分與黃蓉。

  她邊吃邊笑,說道:「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,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,我給他再胡亂一解,他信以為真,已苦練了幾個月。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,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,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。這廝本領也當真不小,已把陰維、陽維、陰蹻、陽蹻四脈練得順逆自如。若是他全身經脉都逆行起來,不知會怎生模樣?」說著格格而笑。郭靖也笑道:「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,這功夫可不易練。」

  黃蓉道:「你到華山來,想是要爭那『武功天下第一』的名號了?」郭靖道:「蓉兒,你怎麼又來取笑?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,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。」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。

 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,道:「唉,忘了也好。咱倆武功越練越強,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,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不會,倒是沒牽沒掛,無憂無慮。」她那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,總有許多煩惱,有許多愁苦,與武功高低,殊不相干。她又道:「聽歐陽鋒說,明日是論劍之期,我爹爹定要上山,你既不想爭這第一,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,助我爹爹獨冠群雄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非是我不聽你言語,但我想洪恩師為人,實是勝過了你爹爹。」

 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,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,一怒將他推開。郭靖一呆,黃蓉忽然笑道:「嗯,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。這樣罷,咱倆誰也不幫,好不好?」郭靖道:「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,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,反不喜歡。」黃蓉道:「好啊,我起心弄鬼,那就是奸惡小人了?」說著板起了臉。郭靖道:「糟糕,我這蠢才,就淨是說錯話,又惹你生氣。」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。

  黃蓉噗哧一笑,道:「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。」郭靖不解,搔頭呆望著她。黃蓉道:「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,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。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。」郭靖大喜,握住她的雙手,連說:「我怎麼會拋了你?我怎麼會?」黃蓉道:「人家公主不要你,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。」

 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,想起母親慘死大漠,黯然不語。此時新月初上,銀光似水,照在兩人身上。黃蓉見他臉色有異,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,忙岔開話題道:「靖哥哥,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。我跟你在一起,心中喜歡得緊呢。我讓你親親我的臉,好不?」

  郭靖臉上一紅,竟不敢去親她。黃蓉嫣然一笑,自覺不好意思,又轉換話題,說道:「你說明日論劍,誰能得勝?」郭靖道:「那真難說得緊,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?」黃蓉道:「大師出家遁世,與人無爭,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你爹爹、洪恩師、周大哥、裘千仞、歐陽鋒五人,個個有獨擅技藝。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?是否武功如昔?」說著蹙然有憂。黃蓉道:「按理說,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,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,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。」

  兩人談談說說,黃蓉漸感疲倦,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。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,忽聽腳步聲響,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。

  那二人衣襟帶風,奔跑得極是迅捷,看那身形步法,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,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。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,不禁大奇,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,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?輕推黃蓉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你瞧!」

  黃蓉抬起頭來,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,始終不敢站定身子,聽他叫道:「姓裘的老賊,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,你還不快逃!」裘千仞笑道:「你當我是三歲孩兒?」周伯通大叫:「郭兄弟,黃姑娘,快來助我。」郭靖待要躍出,黃蓉倚在他的懷裏,輕聲道:「別動!」

 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,不見靖蓉二人出來,叫道:「臭小子,鬼丫頭,再不出來,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。」黃蓉站起身子,笑道:「我偏不出來,你有本事就罵。」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,嚇得腳都軟了,央求道:「黃姑娘,快來,快來,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?」

 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,心中暗暗吃驚,尋思須得乘早溜走,否則這三人合力,自己決討不了好去,一到明日正午,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,就不怕他們了,當下雙足一點,猛竄而前,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。

  周伯通揮袖急擋,向旁閃避,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,只覺頸中一下冰涼,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,在衣服內亂蹦亂跳,又滑又膩。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,大叫:「死啦,死啦!」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,只是狂奔翻躍,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,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,全身發麻,委頓在地。靖蓉兩人大驚,一齊飛步來救。

 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,大感詫異,正要尋路下山,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,冷冷的道:「裘老賊,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。」這人背向月光,面目無法看清,裘千仞心中一凜,喝道:「你是誰?」

 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,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,忽覺一人扶起了他,說道:「周老爺子,別怕,那不是蛇。」周伯通一楞,急忙站起,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,不禁尖聲狂呼:「又在咬我啦,是蛇,是蛇!」那人道:「是金娃娃,不是蛇。」

 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,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,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後衣領,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。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,捉住了放在懷中,卻給一條溜了出來,爬上了樹,無巧不巧,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。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,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,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,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,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。

  周伯通睜開眼來,見到那漁人,此時驚魂未定,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,卻想不起是誰,一回頭,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,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。周伯通微一定神,只驚得魂飛魄散,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。

 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,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,若以毒蛇將他驚走,次日比武,大有獨魁群雄之望,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。那日青龍灘上,他曾見她發瘋蠻打,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,大敵環伺在旁,定然性命不保,祗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:「還我兒子的命來!」裘千仞心中一凜,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,夜入皇宮傷她孩子,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,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,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?當下強笑道:「瘋婆子,你儘纏著我幹麼?」

  瑛姑叫道:「還我兒子的命來!」裘千仞道:「甚麼兒子不兒子?你兒子喪命,跟我有甚相干?」瑛姑道:「哼,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,可記得你的笑聲。你再笑一下!笑啊,笑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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