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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七


  黃蓉問道:「喂,天黑啦,到那裏投宿去?」柯鎮惡尋思:「若投民居借宿,只怕洩漏風聲,引動官兵捉拿。」說道:「過去不遠有座古廟。」黃蓉罵道:「烏鴉有甚麼好看?沒見過麼?快走!」這次不聽棒聲,兩名官軍卻又叫痛,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。

 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,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,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,似乎廟中久無人居,只怕她埋怨嫌髒,那知她竟沒加理會。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,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;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,甚麼「鴛鴦雙飛」,又是甚麼「未老頭白」的。過了一會,官軍燒來了熱水。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,這才自行洗臉洗腳。

  柯鎮惡躺在地上,拿個蒲團當作枕頭,忽聽她啐道:「你瞧我的腳幹麼?我的腳你也瞧得的?挖了你一對眼珠子!」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,咚咚咚的直磕響頭。黃蓉道:「你說,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?」那官軍不敢說謊,磕頭道:「小的該死,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……生得好看……」

  柯鎮惡一驚,心想:「這賊廝鳥死到臨頭,還存色心!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,還是剝他的皮。」那知黃蓉笑道:「憑你這副蠢相,也知道好看難看。」砰的一聲,伸棒絆了他一個觔斗,居然沒再追究。兩名官軍躲向後院,再也沒敢出來。

  柯鎮惡一語不發,靜以待變。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,說道:「王鐵槍威震當世,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,身首異處,又逞甚麼英雄?說甚麼好漢?嗯,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。」

 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,幾人雖是孩子,俱都力大異常,輪流抬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,這時聽黃蓉如此說,接口道:「自然是鐵打的,還能是假的麼?」黃蓉「嗯」了一聲,伸手抽起鐵槍,說道:「倒有三十來斤。我弄丟了你的鐵杖,一時也鑄不及賠你。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,你沒兵器防身,暫且就拿這桿槍當鐵杖使罷。」也不等柯鎮惡答話,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,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,遞在他手中。

 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,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,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,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,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,聽她說到「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」,不禁一陣茫然,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,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了些,卻也將就用得,心想:「她給我兵器,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。」

  只聽她又道:「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,對你傷口很有好處。你恨極了我父女,用不用在你!」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。柯鎮惡伸手接了,緩緩放入懷中,想說甚麼話,口中卻說不出來,只盼她再說幾句,卻聽她道:「好啦,睡罷!」

  柯鎮惡側身而臥,將鐵槍放在身旁,心中思潮起伏,那裏睡得著。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,終於四下無聲,卻始終不聽她睡倒,聽聲音她一直坐著,動也不動。又過半晌,聽她又輕輕吟道:「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。可憐未老頭先白。春波碧草,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。」聽她翻覆低吟,似是咀嚼詞中之意。柯鎮惡不通文墨,不懂她吟的甚麼,但聽她語音淒婉,似乎傷心欲絕,竟不覺呆了。

  又過良久,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,側身臥倒,呼吸漸細,慢慢睡熟,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,兒時種種情狀,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。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,搖頭幌腦的誦讀;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,拉扯神像的鬍子;南希仁與自己併力拉著鐵槍一端,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,三人鬥力;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,拖著兩條小辮子,鼓掌嘻笑。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,在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搖動。

  突然之間,眼前又是漆黑一團。六個結義弟妹,還有親兄長,自己的一雙眼珠,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。胸中一叢仇恨之火,再也難以抑制。

  他提著鐵槍,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,只聽她輕輕呼吸,睡得正沉,尋思:「我這麼一槍下去,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。嘿,若非如此,黃老邪武功蓋世,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?他女兒睡在這裏,正是天賜良機,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。」轉念又想:「這女子救我性命,我豈能恩將仇報?咳,殺她之後,我撞死她身旁,以酬今日之情就是。」言念及此,意下已決,心道:「我柯鎮惡一生正直,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。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,自非光明磊落的行逕,但我一死以報,也對得住她了。」舉起鐵槍,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,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,聲音極是刺耳,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黃蓉給笑聲驚醒,躍起身來,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,站在身前,不覺吃了一驚,叫道:「歐陽鋒!」

  ***

  柯鎮惡聽她驚醒,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,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,只是隔得遠了,言語卻聽不清楚。再過片刻,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,竟有三四十人之多。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處不熟,當下低聲道:「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,向這邊走來,咱們且躲一躲。」黃蓉道:「是。」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。柯鎮惡牽著她手,走向後殿,伸手推門,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。柯鎮惡罵道:「這兩個賊官軍!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,怕黃蓉發覺,先行閂上了門。這時已不及舉鐵槍撞門,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,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,低聲道:「神像背後。」

 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,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,跟著嗤的一響,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,知道已有人幌亮火摺。只聽歐陽鋒道:「趙王爺,今日烟雨樓之役雖然無功,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。」完顏洪烈笑道:「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。」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,說道:「小王爺安排下妙計,調集嘉興府官兵,萬箭齊發,本可將這批傢伙一網打盡,不料遲不遲,早不早,剛好有這場大霧,卻給群奸溜了。」

 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:「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,群奸今日雖然逃走,日後終能一一殲滅。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,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,實是可惜之極。」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,不由得怒火填膺,又聽梁子翁、彭連虎、沙通天等各出諛言,紛紛奉承歐陽鋒,說他如何獨鬥全真群道,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。裘千仞卻並未同來。

 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,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,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,不知怎的,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,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。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,請完顏洪烈、歐陽鋒、楊康三人安睡。

 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歐陽先生,令姪武功既高,人品又是瀟洒俊雅,晚輩與他投緣得很,只盼從此結成好友,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。晚輩每一想起,總是難過之極。全真教那群惡道,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,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。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,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」

  歐陽鋒默然良久,緩緩的道:「我姪兒不幸慘死,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,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,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。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,我收了你做徒兒罷。」楊康高聲叫道:「師父,徒兒磕頭。」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,跟著咚咚咚咚幾聲,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。

 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,豈知不但認賊作父,更拜惡人為師,陷溺愈來愈深,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,心中愈益憤怒。

  只聽完顏洪烈道:「客地無敬師之禮,日後再當重謝。」歐陽鋒喟然道:「珍珠寶物,白駝山也有一些,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,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。」完顏洪烈道:「小王失言,先生勿罪。」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。

  正亂間,忽然一人叫了起來:「傻姑餓啦,餓死啦,怎不給我吃的?」

 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,大是驚詫,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、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。只聽楊康笑道:「對啦,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,莫餓壞了她。」過了片刻,傻姑大聲咀嚼,吃起東西來。她一邊吃,一邊道:「好兄弟,你說帶我回家去,叫我乖乖的聽你話,怎麼還不到家?」楊康道:「明兒就到啦,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。」

  又過一會,傻姑忽道:「好兄弟,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,是甚麼聲音?」楊康道:「不是鳥兒,就是老鼠。」傻姑道:「我怕。」楊康笑道:「傻姑娘,怕甚麼!」傻姑道:「我怕鬼。」楊康笑道:「這裏這許多人,鬼怪那裏敢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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