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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六


  眾人行出十餘丈,竹林已盡,前面現出小路,耳聽得蛇聲漸遠,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,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。群雄怕的只是蛇群,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。劉處玄道:「郝師弟,你我去衝殺一陣,殺幾名狗官出氣。」郝大通應道:「好!」兩人提劍欲上,突然箭如蝗至,兩人忙舞劍擋架。

  再走一會,已至大路,電光亂閃,霹靂連響,大雨傾盆而下,只一陣急雨,霧氣轉瞬間給沖得乾乾淨淨,雖然仍是烏雲滿天,但人影已隱約可辨。眾人都道:「好了,好了,大霧可散啦。」柯鎮惡道:「危難已過,各位請便。」將竹棒遞給黃蓉,頭也不回的逕向東行。

  郭靖叫道:「師父!」柯鎮惡道:「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,再到柯家村來尋我。」郭靖應道:「是!」

 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,走到柯鎮惡面前,說道:「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,我也不願對你明言……」柯鎮惡不待他話完,迎面一口濃痰,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,罵道:「今日之事,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!」黃藥師大怒,舉起手掌。郭靖見狀大驚,飛步來救,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,大師父那裏還有性命?

  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,眼見相救不及,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,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,豈能跟你一般見識?」舉袖抹去臉上痰沫,轉身向黃蓉道:「蓉兒,咱們走罷!」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,心下大疑,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,只隱隱覺得有甚麼事情全然不對,霎時之間,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。

  猛聽得喊聲大作,一群官兵衝殺過來。全真六子各挺長劍,殺入陣去。

 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,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,說道:「七兄,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。」洪七公正合心意,笑道:「妙極,妙極!」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。

 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,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。他不欲多傷人命,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。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,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,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,強悍殊甚,一時殺之不退,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,大叫:「大師父,大師父,你在那裏?」這時廝殺聲、兵刃聲亂成一片,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。

  ***

 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,便一直在他身旁,見他唾吐父親,爭端又起,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,一生美夢,總是碎成片片了。此後軍馬衝殺過來,她卻倚樹悄然獨立,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,她恍似不聞不見,只是呆呆出神,忽聽得「啊喲」一聲呼叫,正是柯鎮惡口音。她循聲望去,只見他倒在路邊,一名軍官舉起長刀,向他後心砍落。

  柯鎮惡滾地避開,坐起身子回手一拳,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,剛挺腰想要站起,又即摔倒。黃蓉奔近看時,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,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。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,可是他一足本跛,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,身子搖幌幾下,向前撲出,又要跌倒。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,冷笑道:「逞甚麼英雄好漢?」左手輕揮,已使「蘭花拂穴手」拂中了他右肩「肩貞穴」,這才放開他衣領,抓住他左臂。柯鎮惡待要掙扎,但半身酸麻,動彈不得,只得任由她扶住,口中不住喃喃咒罵。

 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,躲在一株大樹背後,只待喘息片刻再行,官兵忽然見到二人,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。黃蓉搶著擋在前面,舞竹棒護住頭臉,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。柯鎮惡聽著箭聲,知她捨命相救,心中一軟,低聲道:「你不用管我,自己逃罷!」黃蓉哼了一聲,道:「我偏要救你,偏要你承我的情。瞧你有甚麼法子?」二人邊說邊行,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。羽箭雖已不再射來,但柯鎮惡身子沉重,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,沒奈何倚牆稍息。柯鎮惡嘆道:「罷罷罷,你我之間,恩怨一筆勾銷。你去罷,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。」黃蓉冷冷的道:「你明明沒死,幹麼算是死了?你不找我報仇,我卻偏要找你。」竹棒倏伸倏縮,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「委中穴」。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,登時委頓在地,暗暗自罵胡塗,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,心中急怒交迸,只聽得腳步細碎,她已轉出矮牆。

 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,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,人聲遠去之中,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「大師父」,只是呼聲越來越遠,想是找錯了方向,待要出聲招呼,自己傷後中氣不足,料來他也難以聽見。又過片刻,四下一片寂靜,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。柯鎮惡心想:「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!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仍是一般啼鳴,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,再也聽不到了。」

  想到此處,忽聽腳步聲響,有三人走來,一人腳步輕巧,正是黃蓉,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,起步拖沓。只聽黃蓉道:「就是這位大爺,快抬他起來。」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,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,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,隨即抬了行走。

  他大是詫異,便欲詢問,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,自討沒趣,正遲疑間,只聽刷的一響,前面抬他的那人「啊喲」叫痛,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,又聽她罵道:「走快些,哼哼唧唧的幹麼?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,沒一個好人!」接著刷的一響,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,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。

  柯鎮惡心想:「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,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。」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,只怕黃蓉出言譏嘲,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,但覺身子高低起伏,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。又走一陣,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,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。兩名官軍跌跌撞撞,呼呼喘氣,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,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。

 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,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。此時大雨早歇,太陽將濕衣晒得半乾,耳聽得蟬鳴犬吠,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,一片太平寧靜,比之適才南湖惡鬥,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 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。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,和米煮了,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。柯鎮惡道:「我不餓。」黃蓉道:「你腿疼,當我不知道麼?甚麼餓不餓的。我偏要你多痛一陣,才給你治。」

  柯鎮惡大怒,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,只聽她冷笑一聲,一名官兵大聲叫痛,想是她閃身避開,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。黃蓉罵道:「嚷嚷甚麼?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,不識抬舉嗎?快吃乾淨了。」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,肚中確也飢餓,當下忍著臉上燙痛,拾起地下南瓜,一塊塊的吃了下去。

  這一來,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,笑也不是,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,心下極是尷尬,要待伸手去拔箭,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,她當然見死不救,多半還會嘲諷幾句。正自沉吟,聽黃蓉說道:「去倒一盆清水來,快快!」話剛說完,拍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。柯鎮惡心道:「小妖女不說話則已,一開口,總是叫人吃點苦頭。」

  黃蓉又道:「拿這刀子去,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。」一名官兵依言割了。黃蓉道:「姓柯的,你有種就別叫痛,叫得姑娘心煩,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。」柯鎮惡怒道:「誰要你理了?快給我滾得遠遠的。」話未說完,突覺創口一陣劇痛,顯是她拿住箭桿,反向肉裏插入。柯鎮惡又驚又怒,順手一拳,創口又是一下劇痛,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。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,塞在他的手中。

  只聽她說道:「再動一動,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!」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,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,給她一刀殺了,倒也乾淨爽脆,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,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,當下鐵青著臉不動,聽得嗤嗤聲響,她撕下幾條布片,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,止住流血,又覺創口一陣冰涼,知她在用清水洗滌。

  柯鎮惡驚疑不定,尋思:「她若心存惡念,何以反來救我?倘說是並無歹意,哼,哼,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?定是她另有毒計。唉,這種人詭計百出,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。」轉念之間,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,包紮妥善;只覺創口清涼,疼痛減了大半,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。

  黃蓉冷笑道:「我道是假餓,原來當真餓得厲害,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,好罷,走啦!」拍拍兩響,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,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。

  又走三四十里,天已向晚,只聽得鴉聲大噪,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。

  柯鎮惡聽得鴉聲,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。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。廟旁有座高塔,塔頂群鴉世代為巢,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,向來不敢侵犯,以致生養繁殖,越來越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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