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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


  郭靖大叫一聲,搶上抱起,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,口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。郭靖又驚又喜,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邊哭邊叫:「四師父,四師父。」

  南希仁一語不發,反手就是一掌。郭靖全沒防備,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。南希仁一掌不中,左手跟著一拳,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,心中反而喜歡,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。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,砰的一聲,把郭靖打了個觔斗。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,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,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,不由得大是驚疑。他剛站定身子,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,郭靖仍不閃避。這一拳勁力更大,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,險些就要暈去。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,猛往他頭頂砸下。

  郭靖仍不閃避,這塊大石擊將下去,勢非打得他腦漿迸裂不可。黃蓉在旁看得凶險,急忙飛身搶上,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。南希仁連人帶石,摔在地下,口中荷荷呼叫,竟然爬不起來了。郭靖怒喝:「你幹麼推我四師父?」

  黃蓉只是要救郭靖,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,一推便倒,忙伸手去扶,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,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,反而顯得異樣可怖。黃蓉驚呼一聲,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。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,打中她的左肩,兩人同聲大叫。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,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,跌開幾步。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。

 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「四師父」。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,似乎忽然認出是他,張口要待說話,嘴邊肌肉牽動,出盡了力氣,仍是說不出話,臉上兀自帶著笑容,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。郭靖叫道:「四師父,你歇歇,有甚麼話,慢慢再說。」

  南希仁仰起脖子,竭力要想說話,但嘴唇始終無法張開,撐持片刻,頭一沉,往後便倒。郭靖叫了幾聲「四師父」,搶著要去相扶。黃蓉在旁看得清楚,說道:「你師父在寫字。」郭靖眼光斜過,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,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:「殺……我……者……乃……」

 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,心中怦怦亂跳,突然想起:「他身在桃花島上,就是最笨之人,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。可是他命在頃刻,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,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?」凝神瞧著他的手指,眼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,心中不住禱祝:「如他要寫別人姓名,千萬快寫出來。」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,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,寫了個小小的「十」字,手指一顫,就此僵直不動了。

 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,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,再無呼吸,眼望著這小小的「十」字,叫道:「四師父,我知道你要寫個『黃』字,你是要寫個『黃』字!」撲在南希仁身上,縱聲大慟。

  這一場搥胸痛哭,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洩,哭到後來,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他悠悠醒來,但見日光耀眼,原來天已大明。起身四下一望,黃蓉已不知去了那裏,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。郭靖想到「死不瞑目」那句話,不禁又流下淚來,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上,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,不知到底受了甚麼傷而致命,於是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。說也奇怪,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,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,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,皮色不黑不焦,亦非中毒。

 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,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,但樹林中道路怪異,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,只得重行折回,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,將他葬了。

  他一天不食,腹中飢餓之極,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大陸,卻越走越是暈頭轉向。他坐著休息片刻,鼓起精神再走,這時打定主意,不管前面有路無路,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。走了一陣,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,這林子好不古怪,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籐鉤刺,實難落腳,尋思:「今日有進無退!」縱身躍上樹頂。

 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,就聽嗤的一聲,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,小腿上也被劃了幾條血痕。再走兩步,幾條長籐又纏住了左腿。他拔出匕首割斷長籐,放眼遠望,前面刺籐樹密密層層,無窮無盡,叫道:「就算腿肉割盡了,也要闖出這鬼島去!」正要縱身躍出,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:「你下來,我帶你出去。」低下頭來,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籐樹下。

  郭靖也不答話,縱下地來,見黃蓉容顏慘白,全無血色,不由得心中一驚,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,卻又強行忍住。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,但嘴唇皮微微一動,隨即轉過了頭。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,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走罷!」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。

  黃蓉傷勢尚未全癒,斗然遭此重大變故,一夜之間柔腸百轉,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,怨不得爹爹,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。可是自己好端端的,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?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麼?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,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,兩人再難見面,每走一步,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。待穿出刺籐樹叢,海灘就在面前,再也支持不住,不禁搖搖欲倒,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,那知手臂也已酸軟無力,竹杖一歪,身子往前直摔下去。

 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,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,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,左手疾出,拍的一聲,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。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,右手被擊,翻掌還了一招,隨即向後躍開。黃蓉已一交摔倒。

  眼見她這一交摔下,登時悔恨、愛憐、悲憤,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,他再是心似鐵石,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,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,四下一望,只見東北巖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。

  黃蓉睜開眼來,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,順著他眼光望去,也即見到了青布,驚呼一聲:「爹爹!」郭靖放下她身子,兩人攜手奔過去,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,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,正是黃藥師的服飾。

  黃蓉驚疑不定,俯身拾起,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,指痕宛然,甚是怕人。郭靖斗然想起:「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。」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,此際胸口熱血上湧,使勁摔開她手,搶過長袍,嗤的一聲,撕成了兩截,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,瞧那模樣,所缺的正是縛在鵰足上的那塊青布。

 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,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,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,撲面打人一掌,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,悲憤欲狂。

  他捲起自己長袍的下襬塞入懷裏,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。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。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,拔出匕首割斷船纜,提起鐵錨,昇帆出海。

  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,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,掉舵迴舟,來接她同行,但見風帆越來越小,心中越來越是冰涼。

  她呆呆望著大海,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踪影,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,靖哥哥是見不到了,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,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,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麼?蓉兒,蓉兒,你可千萬別尋死啊!

  ***

  郭靖獨駕輕舟,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,駛出十數里,忽聽空中鵰鳴聲急,雙鵰飛著追來,停在帆桁之上。郭靖心想:「鵰兒隨我而去,蓉兒一個兒在島上,那可更加寂寞了。」憐惜之念,不禁油然而生,忍不住轉過了舵,要去接她同行,駛出一程,忽想:「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。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,黃藥師痛下毒手,他雖目不能見,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。不知如何,他天幸逃得性命。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,要我殺死蓉兒,這事還有甚麼錯?我不能殺蓉兒,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。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?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,拿去見大師父。打不過黃老邪,我就讓他殺了便是。」當下又轉過舵來。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,又向西行。

  第三日上,帆船靠岸,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,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,這才躍上岸去,眼見帆船漸漸傾側,沉入海底,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。西行找到農家,買米做飯吃了,問明路程,逕向嘉興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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