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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七


  兩人呆了半晌,郭靖喃喃的道:「我不殺蓉兒,不殺蓉兒!」黃蓉心中又是一酸,說道:「你師父死了,你痛哭一場罷。」郭靖自言自語:「我不哭,我不哭。」

  這兩句話說罷,兩人又是沉寂無聲。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,剎時之間,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,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,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幌而過,但隨即又一幌而回。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:「我要先葬了師父。是嗎?是要先葬了師父嗎?」黃蓉道:「對,先葬了師父。」

  她當先領路,回到母親墓前。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。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,郭靖突然搶上,飛起右腿,掃向碑腰。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,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,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,並不碎裂,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,但他竟似未感疼痛,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,從腰間拔出全金發的半截秤桿,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。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,石屑紛飛,突然拍的一聲,半截秤桿又再折斷,郭靖雙掌奮力齊推,石碑斷成兩截,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。他抓住鐵桿使力搖幌,鐵桿尚未拗斷,呀的一聲,墓門卻已開了。郭靖一呆,叫道:「除了黃藥師,誰能知道這機關?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?不是他是誰?是誰?」仰天大喊一聲,鑽入墓中。

  斷碑上裂痕斑斑,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。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,心意已決:「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,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。」正要走進墓去,郭靖卻已抱了全金發的屍體走出。

  他放下屍體,又進去逐一將朱聰、韓寶駒、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。黃蓉偷眼望去,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,登時心中冰涼:「他愛他眾位師父,遠勝於愛我。我要去找爹爹,我要去找爹爹!」

 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,離墳墓數百步之遙,這才俯身挖坑。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,到後來愈掘愈快,長劍拍的一聲,齊柄而斷,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,一張口,吐出兩大口鮮血,俯身雙手使勁抓土,一把把的抓了擲出,勢如發瘋。

  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,一把擲給了他,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。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,一拗折斷,拋在地下,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。

  到此地步,黃蓉也不哭泣,只坐在地下觀看。郭靖全身使勁,只一頓飯工夫,已掘了大小兩坑。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在小坑之中,跪下磕了幾個頭,呆呆的望著韓小瑩的臉,瞧了半晌,這才捧土掩上,又去搬朱聰的屍身。

 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,心念一動:「黃藥師的骯髒珠寶,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?」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,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,看也不看,順手拋在地下,取到最後,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,展開看時,見紙上寫道:

  「江南下走柯鎮惡、朱聰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全金發、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:頃聞傳言,全真六子過信人言,行將有事於桃花島。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,唯恨人微言輕,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。前輩當世高人,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,豈能紆尊自降,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?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,千古傳為盛事。蓋豪傑之士,胸襟如海,雞蟲之爭,非不能為,自不屑為也。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階下,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,豈不美哉?」

  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,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,心下沉吟:「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,歐陽鋒暗使毒計,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。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,嫁禍於黃藥師,這黃老邪目中無人,不屑分辯,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。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,生怕兩敗俱傷,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,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。我師實是一番美意,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?」

  轉念又想:「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,怎麼並不送出,仍是留在衣囊之中?是了,想是事機緊迫,全真六子來得快了,送信已然不及,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,要想攔阻雙方爭鬥。」隨即又想:「黃老邪啊黃老邪,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,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。」

  他呆呆的想了一陣,摺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,忽見紙背還寫得有字,忙翻過來,心中怦的一跳,只見歪歪斜斜的寫著:「事情不妙,大家防備丙……」(*)最後一字只寫了三筆,想是禍事突作,未及寫完。郭靖叫道:「這明明是個『東』字,二師父叫大家防備『東邪』,可惜來不及了。」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,咬牙切齒的道:「二師父,二師父,你滿腔好心,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。」手一鬆,紙團跌在地下,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。(*:原字為「丙」字去掉中間的「人」)

  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,見他神色閃爍不定,心知紙上必有重大關鍵,見紙團落下,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,正反兩面看了一遍,心道:「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,原是一番美意。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,生平做慣了賊,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,不由得動心,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……」正自悲怨,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,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,取出一物,托在手中。黃蓉凝目看去,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,長約寸許,晶瑩碧綠,雖然是件玩物,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,精緻玲瓏,確是珍品,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,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。

 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,見鞋底刻著一個「招」字,鞋內底下刻著一個「比」,此外再無異處。他恨極了這些珍寶,吁的一聲,拋在地下。

  他呆立一陣,緩緩將朱聰、韓寶駒、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,要待掩土,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,終是不忍,叫道:「二師父、三師父、六師父,你們……你們死了!」聲音柔和,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。過了半晌,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,怒從心起,雙手捧了,拔足往墳墓奔去。

 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,忙急步趕上,張開雙臂,攔在墓門之前,凜然道:「你待怎地?」郭靖不答,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,雙手用力往裏摔出,只聽得珠寶落地,琮琤之聲好一陣不絕。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,俯身拾起,說道:「這不是我媽的。」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。郭靖木然瞪視,也不理睬。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裏,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,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。

  忙了半日,天漸昏暗,黃蓉見他仍是不哭,越來越是擔憂,心想讓他獨自一人,或許能哭出聲來,當下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,胡亂做了些飯菜,放在籃中提來,只見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。

  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,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,連姿式亦未改變。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,黃蓉大是驚懼,叫道:「靖哥哥,你怎麼了?」郭靖不理。黃蓉又道:「吃飯罷,你餓了一天啦!」郭靖道:「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。」

  黃蓉聽他答話,稍稍放心,知他性子執拗,這一次傷透了心,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麼也不吃的了,於是緩緩放下飯籃,緩緩坐在地下。一個站,一個坐,時光悄悄流轉,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,漸漸移到兩人頭頂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,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。

  就在這淒風冷月、濤聲隱隱之中,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,聲音淒厲異常,似是狼嗥虎嘯,卻又似人聲呼叫。

  叫聲隨風傳來,一陣風吹過,呼號聲隨即消失。黃蓉側耳傾聽,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,只不知是人是獸,當下辨明了方向,發足便奔。她本想叫郭靖同去,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:「這多半不是好事,讓他見了徒增煩惱。」身當此境,黑夜獨行委實害怕,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,雖然心下驚懼,還是鼓勇前行。

  走出十餘步,突覺身邊風聲過去,郭靖已搶在前面。他不識道路,迅即迷了方向,只見他掌劈足踢,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,似乎又失了神智。黃蓉道:「你跟我來。」郭靖大叫:「四師父,四師父!」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。

 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,尋思:「他四師父見了我,不要了我性命才怪。」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,明知大禍在前,亦不想趨避,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,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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