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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六


  那書生又道:「重陽真人臨別之際,對我師言道:『近來我舊疾又發,想是不久人世,好在先天功已有傳人,再加上皇爺的一陽指神功,世上已有剋制他之人,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。』這時我師方才明白,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,主旨是要將先天功傳給我師,要在他身死之後,留下一個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。只因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,若說前來傳授功夫,未免對我師不敬,是以先求我師傳他一陽指,再以先天功作為交換。我師明白了他這番用意之後,心下好生相敬,當即勤加修練先天功。重陽真人學到一陽指後,在世不久,並未研習,聽說也沒傳給徒弟。後來我大理國出了一件不幸之事,我師看破世情,落髮為僧。」黃蓉心想:「段皇爺皇帝不做,甘願為僧,那麼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,人家不說,可不便相詢。」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,忙向他使個眼色。郭靖「噢」的答應一聲,忙閉住了口。

  那書生神色黯然,想是憶起了往事,頓了一頓,才接口道:「不知怎的,我師練成先天功的訊息,終於洩漏了出去。有一日,我這位師兄,」說著向那農夫一指,續道:「我師兄奉師命出外採藥,在雲南西疆大雪山中,竟被人用蛤蟆功打傷。」黃蓉道:「那自然是老毒物了。」

  那農夫怒道:「不是他還有誰?先是一個少年公子跟我無理糾纏,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,不許旁人擅自闖入採藥。大雪山周圍千里,那能是他家的?這人自是有意向我尋釁無疑。我受了師父教訓,一再忍讓,那少年卻得寸進尺,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響頭,才放我下山,我再也忍耐不住,終於和他動起手來。這少年功夫了得,兩人鬥了半天,也只打得個平手。那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,一言不發,出掌就將我打成重傷。那少年命人背負了我,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天龍寺外。」

  黃蓉道:「有人代你報了仇啦,這歐陽公子已給人殺了。」那農夫怒道:「啊,已經死了,誰殺了他的?」黃蓉道:「咦,別人把你仇家殺了,你還生氣呢。」那農夫道:「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。」黃蓉嘆道:「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。」那農夫道:「是誰殺的?」黃蓉道:「那也是個壞人,功夫遠不及那歐陽公子,卻使詐殺了他。」

  那書生道:「殺得好!姑娘,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麼?」黃蓉道:「那有甚麼難猜?憑西毒的功夫,一掌就能將你師兄打死了,可是只將他打成重傷,又送到你師父門前,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。依你們說,這一來元氣耗損,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,那麼下次華山論劍,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。」

  那書生嘆道:「姑娘果真聰明,可是只猜對了一半。那歐陽鋒的陰毒,人所難料。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後,玄功未復,竟然暗來襲擊,意圖害死我師……」郭靖插嘴問道:「一燈大師如此慈和,卻難道也與歐陽鋒結了仇怨麼?」那書生道:「小哥,你這話可問得不對了。第一,慈悲為懷的好人,跟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。第二,歐陽鋒要害人,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。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剋星,就千方百計的要想害死我師。」郭靖連連點頭,又問:「大師受了他害麼?」

  那書生道:「我師一見我師兄身上的傷勢,便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,連夜遷移,總算沒給西毒找到。我們知他一不做,二不休,決不肯就此罷手,於是四下尋訪,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秘的所在。我師功力復元之後,依我們師兄弟說,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賬,但我師力言不可怨怨相報,不許我們出外生事。好容易安穩了這些年,那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。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,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,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,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,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。豈知人無傷虎意,虎有害人心,唉,我師終於還是遭了你們毒手。」說到這裏,劍眉忽豎,虎虎有威,慢慢站起身來,刷的一聲,腰間長劍出鞘,一道寒光,耀人眼目。

  漁人、樵子、農夫三人同時站起,各出兵刃,分佔四角。

  黃蓉道:「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,實不知大師這一舉手之勞,須得耗損五年功力。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,更是受旁人陷害。大師恩德,天高地厚,我就算是全無心肝,也不能恩將仇報。」

  那漁人厲聲道:「那你們為甚麼乘著我師功力既損、又中劇毒之際,引他仇人上山?」

 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,齊聲道:「沒有啊!」那漁人道:「還說沒有?我師一中毒,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,若非先有勾結,天下那有這等巧事?」黃蓉道:「甚麼玉環?」那漁人怒道:「還在裝癡喬獃!」雙手鐵槳一分,左槳橫掃,右槳直戳,分向靖蓉二人打到。

  郭靖本與黃蓉並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,眼見雙槳打到,躍起身來右手勾抓揮出,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,左手跟著伸過去抓住槳片,上下一抖。這一抖中蘊力蓄勁,甚是凌厲,那漁人只覺虎口酸麻,不由自主的放脫了槳柄。郭靖迴過鐵槳,噹的一聲,與農夫的鐵耙相交,火花四濺,隨即又將鐵槳遞回漁人手中。漁人一愕,順手接過,右膀運力,與樵子的斧頭同時擊下。郭靖雙掌後發先至,挾著一股勁風,襲向二人胸前。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,急叫:「快退。」

 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高徒,武功非比尋常,這兩招均未用老,疾忙收勢倒退,猛地裏身子一頓,倒退之勢斗然被抑,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,無可奈何,只得撤手,先救性命要緊。郭靖接過鐵槳鋼斧,輕輕擲出,叫道:「請接住了。」

  那書生讚道:「好俊功夫!」長劍挺出,斜刺他的右脅。郭靖眼看來勢,心中微驚,已知一燈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雖然人最文雅,武功卻勝於儕輩,當下不敢怠慢,雙掌飛舞,將黃蓉與自己籠罩在掌力之下。這一守當真是穩若淵渟嶽峙,直無半點破綻,雙掌氣勢如虹,到後來圈子愈放愈大,漁樵耕讀四人被逼得漸漸向牆壁靠去,別說進攻,連招架也自不易。這時郭靖掌力若吐,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。

  再鬥片刻,郭靖不再加催掌力,敵人硬攻則硬擋,輕擊則輕架,見力消力,始終穩持個不勝不負的均勢。

  那書生劍法忽變,長劍振動,只聽得嗡然作聲,久久不絕,接著上六劍,下六劍,前六劍,後六劍,左六劍,右六劍,連刺六六三十六劍,正是雲南哀牢山三十六劍,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。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,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、前後、左右舞動,儘管劍法變化無窮,他始終以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,每一劍都是貼衣而過,刺不到他一片衣角。

 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劍,郭靖右手中指曲起,扣在拇指之下,看準劍刺來勢,猛往劍身上彈去。這彈指神通的功夫,黃藥師原可算得並世無雙,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、在歸雲莊彈石指點梅超風,都是使的這門功夫。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,學到了其中若干訣竅,彈指的手法雖遠不及黃藥師奧妙,但力大勁厲,只聽得錚的一聲,劍身抖動,那書生手臂酸麻,長劍險些脫手,心中一驚,向後躍開,叫道:「住手!」

 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,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,無處可退,漁人從門中躍出,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。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,笑道:「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,你們總是不信。」那書生收劍還鞘,向郭靖一揖,說道:「小哥掌下容讓,足感盛情。」

  郭靖忙躬身還禮,心中卻是不解:「我們本就不存歹意,為何你們起初定是不信,動了手卻反而信了?」黃蓉見他臉色,料知他的心意,在他耳邊細聲道:「你若懷有惡意,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。一燈大師此時又怎是你的對手?」郭靖心想不錯,連連點頭。

 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室中。黃蓉道:「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?送來的玉環又是甚麼東西?」那書生道:「非是在下不肯見告,實是我等亦不知情,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。」黃蓉正欲再問,那農夫忽然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也,這事好險!」漁人道:「甚麼?」那農夫指著書生道:「我師治傷耗損功力,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。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,我等四人攔阻不住,我師父還有命麼?」

  那樵子道:「狀元公神機妙算,若是連這一點也算不到,怎能做大理國的相爺?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,適才動手,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,二來是好教你信服。」那書生微微一笑。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,半是欽佩,半是怨責。

  就在此時,門外足步聲響,那小沙彌走了進來,合什說道:「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。」各人當即站起。

  郭靖道:「大師既有對頭到來,我們怎能就此一走了事?非是小弟不自量力,卻要和四位師兄齊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。」

 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,各現喜色。那書生道:「待我去問過師父。」四人一齊入內,過了良久方才出來。靖蓉見到四人臉上情狀,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。果然那書生道:「我師多謝兩位,但他老人家說各人因果,各人自了,旁人插手不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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