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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次日清晨,穆念慈來到客店,想問他今後行止,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,連連叫苦,忙問端的。楊康道:「我做事好不胡塗。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,慌張之中,竟爾讓他們走了,這時卻到那裏找去?」穆念慈奇道:「幹麼?」楊康道:「我殺歐陽克之事,若是傳揚出去,那還了得?」穆念慈皺眉不悅,說道:「大丈夫敢作敢為,你既害怕,昨日就不該殺他。」楊康不語,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。

  穆念慈道:「他叔父雖然厲害,咱們只消遠走高飛,他也難以找得著。」楊康道:「妹子,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。他叔父武功蓋世,我是想拜他為師。」穆念慈「啊」了一聲。楊康道:「我早有此意,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,代代都是一脈單傳。此人一死,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!」言下甚是得意。

  聽了他口中言語,瞧了他臉上神情,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,顫聲道:「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,並非為了救我,卻是另有圖謀。」楊康笑道:「你也忒煞多疑,為了你,我就是粉身碎骨,也是心甘情願。」穆念慈道:「這些話將來再說,眼下你作何打算?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,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,仍要去認賊作父?」

 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,心中好生愛慕,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,又甚是不悅,說道:「富貴,哼,我又有甚麼富貴?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,打一仗,敗一仗,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。」

  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,厲聲道:「金國打敗仗,咱們正是求之不得,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。哼,說甚麼亡國之禍?大金國是你的國家麼?這……這……」

  楊康道:「咱們老提這些閒事幹麼?自從你走後,我想得你好苦。」慢慢走上前去,握住了她右手。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,心中軟了,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,沒有掙脫,也就由他,臉上微微暈紅。

  ***

  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,忽聽得空中數聲鳥唳,甚是嘹喨,抬起頭來,只見一對白色巨鵰振翅掠過天空。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,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鵰,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,心想:「怎麼白鵰到了此處?」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,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來去,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,正向著遠處眺望。那少女足登皮靴,手持馬鞭,身穿蒙古人裝束,背懸長弓,腰間掛著一袋羽箭。

  白鵰盤旋了一陣,順著大路飛去,過不多時,重又飛回。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,數乘馬急奔而來。楊康心道:「看來這對白鵰是給人引路,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。」

  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,三騎馬漸漸奔近,嗤的一聲響,羽箭破空,一枝箭向這邊射來,那少女從箭壺裏抽出一枝長箭,搭上了弓,向著天空射出。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,大聲歡叫,奔馳更快。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,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,兩人齊聲唿哨,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,在空中手拉著手,一齊落在地下。楊康暗暗心驚:「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,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,金人焉得不敗?」

 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鵰鳴箭飛、馬匹馳騁之聲,過了片刻,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。郭靖又驚又喜:「怎麼她也到了此處?可真奇了。」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,另外三人則是拖雷、哲別、博爾朮。

  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,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,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,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:「我心中有了蓉兒,決不能娶她。可是她追到此處,我又豈能負義背信,這便如何是好?」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這姑娘是誰?他們在說些甚麼?你幹麼心神不寧?」

  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,但話到口邊,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,這時聽她問起,那能隱瞞,說道:「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,是我的未婚妻子。」

  黃蓉驚得呆了,淚水湧入眼眶,問道:「你……你有了未婚妻子?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?」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,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,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,未曾得聞,是以於此事始終全無所知。

  郭靖道:「有時我想說,但怕你不高興,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。」黃蓉道:「是你的未婚妻子,怎能想不起?」郭靖茫然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、親兄弟一般,我不願娶她做妻子。」黃蓉喜上眉梢,問道:「為甚麼呢?」郭靖道:「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。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,也沒覺得很喜歡,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。現今,蓉兒啊,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?」

  黃蓉道:「那你怎麼辦?」郭靖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」黃蓉嘆了口氣,道:「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,你就是娶了她,我也不在乎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不過,還是別娶她的好,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,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,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,那你就要罵我啦。且別說這個,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。」

 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,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。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,白鵰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,海上無棲息之處,只得回轉大陸,想起故居舊主,振翅北歸。華箏見白鵰回來,已感詫異,再見鵰足上縛著一塊帆布,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,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,卻是「有難」二字。華箏心中好生掛懷,即日南下探詢。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,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,是以她說走就走,也無人能加攔阻。白鵰識得主人意思,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,到晚間再行飛回,迤邐來到臨安,郭靖未曾尋著,卻尋到了拖雷。

 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,約宋朝夾擊金國。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,畏懼金兵,金兵不來攻打,已是謝天謝地,那敢去輕捋虎鬚?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,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,遷延不理。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,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,將拖雷殺了。及後消息傳來,蒙古出兵連捷,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,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,對拖雷四王子長、四王子短,奉承個不亦樂乎。至於同盟攻金,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,尚能乘機坐收厚利,又何樂而不為?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。拖雷心中鄙夷,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。這日首途北返,宋朝大臣恭送出城,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,拍馬便行。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鵰,他還道郭靖到來,那知卻遇上了妹子。

  華箏問道:「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?」拖雷正待回答,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嘩,兵甲鏗鏘,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著來了。

  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,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「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」的字樣,不禁思潮起伏,感慨萬狀。只不過數十日之前,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,今日卻孑然一身,無人理睬。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,要他輕易拋卻,實是千難萬難之事。

  穆念慈冷眼旁觀,見他神情古怪,雖不知他所思何事,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,不禁暗自神傷。

  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,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,應答了幾句話,回身出來,喝道:「到每家人家去問問,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,是在這村裏麼?若是不在,就問到那裏去啦。」眾軍士齊聲答應,一轟而散。過不多時,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,男叫女哭,自是眾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,順手牽羊,拿些財物,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?

  楊康心念一動:「眾軍士乘機打劫,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?和他一同北返,途中設法刺死了他,自非難事。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,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,大利金國。」心下計議已定,向穆念慈道:「你等我片刻。」大踏步走進店堂。那將官高聲喝阻,伸手攔擋,被他左臂振處,仰天摔出,半天爬不起身。

 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,楊康已走到堂中,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,高舉過頂,供在桌上,雙膝跪下,放聲大哭,叫道:「郭靖郭兄長啊,你死得好慘,我定要給你報仇,郭靖郭兄長啊。」拖雷兄妹不懂漢語,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,大感驚疑,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,忙命他上去詢問。

  楊康邊哭邊說,涕淚滂沱,斷斷續續的道:「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,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。那奸賊是宋朝軍官,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。」

 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,都似焦雷轟頂,做聲不得。哲別、博爾朮都和郭靖情誼甚深,四人登時搥胸大哭。

  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、相救拖雷等人之事。拖雷等更無懷疑,細詢郭靖的死狀,仇人是誰。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,他知道此人的所在,這便要去找他報仇,只可惜孤掌難鳴,只怕不易成事,信口胡說,卻敘述得真切異常。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,心中一片惘然。華箏聽到後來,拔出腰刀,就要橫刀自刎,刀至頸邊,轉念一想,揮刀砍在桌上,叫道:「不給郭靖安答報仇,誓不為人。」

  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,心中暗暗喜歡,低下頭來,兀自假哭,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裏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,晶瑩碧綠,迥非常物,心知有異,走過去拾在手中。黃蓉不住叫苦,卻是無計可施。

  眾軍送上酒飯,拖雷等那裏吃得下去,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。楊康點頭答允,拿了竹棒,走向門口,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。穆念慈微微搖頭。楊康心想機不可失,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,當下自行出店。眾人隨後跟出。

  郭靖低聲道:「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?」黃蓉搖頭道:「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。用刀刺你的,難道不是他自己麼?這人詭計多端,心思難測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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