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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,傷心斷髮,萬念俱灰,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,於是趕赴中都,取了寄厝在寺廟裏的楊鐵心夫婦靈柩,護送南下,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,然後出家為尼。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,中都面臨圍城,兵荒馬亂之際,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,一路上好不艱難,費了千辛萬苦,方得扶柩回鄉。她從未到過牛家村,見村中盡是些破破爛爛的村屋,惟有傻姑那家小酒店,便去探問,豈知竟撞到了歐陽克。

 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,當日程瑤迦被擄,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,兩人未會過面,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,當下向她虛砍一刀,奪門便逃,只聽得衣襟帶風,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。

  穆念慈舉刀上撩,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,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,左手拉住她手腕。穆念慈腰刀脫手,身子騰空,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。四個伕子齊叫:「啊也!」棺木落地,只壓得四名伕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。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裏,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。四名伕子連聲叫苦,爬過棺木向外急逃,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,力錢也不敢要了,紛紛逃走。

 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,便即跌倒。程瑤迦搶過去扶起,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,正待籌思脫身之策,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,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,順手迴帶,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。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,坐在板櫈之上,左擁右抱,哈哈大笑,叫道:「黃家妹子,你也來罷。」

  正自得意,門外人影閃動,進來一個少年公子,卻是楊康。

  ***

  他與完顏洪烈、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,逃出牛家村。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,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。楊康心想要報此仇,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,他到皇宮取書未回,於是稟明了完顏洪烈,獨自回來,在村外樹林中等候。那晚周伯通、歐陽鋒、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,身法極快,以楊康這點功夫,黑夜中那裏瞧得明白?到得次日清晨,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。他怦然心動,悄悄跟在後面,見她進店,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,心中好生奇怪,在門縫中一張,見黃藥師早已不在,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,正欲大施輕薄。

  歐陽克見他進來,叫道:「小王爺,你回來啦!」楊康點了點頭。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,出言相慰:「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,大丈夫能屈能伸,那算不了甚麼。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。」楊康點了點頭,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。歐陽克笑道:「小王爺,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?」楊康又點了點頭。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,歐陽克並未在場,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。

 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,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,不禁感動,遂結婚姻之約,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裏,心中恨極,臉上卻不動聲色。

  歐陽克笑道:「昨晚這裏有人結親,廚中有酒有雞,小王爺,勞你駕去取來,咱倆共飲幾杯。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,跳舞給你下酒。」楊康笑道:「那再好沒有。」

  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,驚喜交集,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,心頭早已十分著惱,待見他神情輕薄,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,胸中更是一片冰涼,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,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,正好求得解脫,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。

  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,與歐陽克並坐飲酒。歐陽克斟了兩碗酒,遞到穆、程二女口邊,笑道:「先飲酒漿,以助歌舞之興。」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,但苦於穴道被點,眼見酒碗觸到唇邊,卻是無法轉頭縮避,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。

  楊康道:「歐陽先生,你這身功夫,我真是羨慕得緊,先敬你一杯,再觀賞歌舞。」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,一飲而盡,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,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,笑道:「乖乖的聽我吩咐,那就不但沒苦吃,還有得你們樂的呢!」對楊康道:「小王爺,你喜歡那一個妞兒,憑你先挑!」楊康微笑道:「這可多謝了。」

 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,凜然道:「楊康,你瞧這是誰的靈柩?」

  楊康回過頭來,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:「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」,心中一凜,臉上卻是漫不在乎,說道:「歐陽先生,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,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,瞧是那一個的腳小些,我就挑中她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小王爺真是妙人!我瞧定是她的腳小。」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,又道:「我生平有一門功夫,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,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。」楊康笑道:「佩服,佩服。我拜你為師,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。」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。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,只待他伸手來摸,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。楊康笑道:「歐陽先生,你再喝一碗酒,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好!」端起碗來。

  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,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,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,勁透臂,臂達腕,牙關緊咬,向前猛送,噗的一聲,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,沒入五六寸深,隨即一個觔斗翻出桌底。

  這一下變起倉卒,黃蓉、穆念慈、陸冠英、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,只知異變已生,卻未見桌底下之事。歐陽克雙臂急振,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櫈,手中酒碗隨即擲出,楊康低頭避過,嗆啷一響,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,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。

  楊康就地打滾,本擬滾出門去,那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。他翻身站起,回過頭來,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櫈,身子俯前,臉上似笑非笑,雙目凝望自己,神色甚是怪異。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,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,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,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,再也動彈不得。

  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,笑道:「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,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。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,小王爺,你到底為甚麼要殺我?」

  楊康雙足一點,身子躍起,要想逃到門外,再答他的問話,人在半空,突覺身後勁風襲體,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,再也無法向前,騰的一下,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。歐陽克道:「你不肯說,要我死不瞑目麼?」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,四肢俱不能動,已知萬難倖免,冷笑道:「好罷,我對你說。你知她是誰?」說著向穆念慈一指。歐陽克轉過頭來,見穆念慈提刀在手,要待上前救援,卻又怕他傷了楊康,關切之容,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,心中立時恍然,笑道:「她……她……」忽然咳嗽起來。

  楊康道:「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你兩次強加戲侮,我豈能容你?」歐陽克笑道:「原來如此,咱們同赴陰世罷。」高舉了手,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,舉掌便即拍落。

  穆念慈大聲驚叫,急步搶上相救,已自不及。楊康閉目待斃,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,那知過了好一陣,頭頂始終無何動靜,睜開眼來,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,右掌仍是高舉,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。他急掙躍開。歐陽克跌下棺蓋,已自氣絕而斃。

 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,相互奔近,四手相拉,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,望著歐陽克的屍身,心中猶有餘怖。

  程瑤迦扶起陸冠英,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,雖見他殺了歐陽克,於己有恩,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,上前一揖,不發一語,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。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,死裏逃生之餘,竟都忘了去和郭靖、黃蓉廝見。

 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,甚是喜慰,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,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,與黃蓉對望一眼,均是滿臉笑容。

  只聽穆念慈道:「你爹爹媽媽的靈柩,我給搬回來啦。」楊康道:「這本是我份內之事,偏勞妹子啦。」穆念慈也不提往事,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。

 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,說道:「咱們快把他埋了。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,天下雖大,咱倆卻無容身之地。」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,又到村中僱人來抬了棺木,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。楊鐵心離家已久,村中舊識都已凋謝,是以也無人相詢。安葬完畢,天已全黑。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,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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