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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三


 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,呆呆出神。周伯通笑道:「兄弟,咱們上船去。瞧他一艘死船,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?」左手牽著洪七公,右手牽著郭靖,奔上新船。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僕站著侍候,都是默不作聲。周伯通笑道:「那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,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,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。」郭靖聽了,不由得打個寒噤,周伯通哈哈笑道:「你怕了麼?」向船夫做了個手勢。眾船夫起錨揚帆,乘著南風駛出海去。

  洪七公道:「來,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麼古怪。」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,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,到處仔細查察,只見這船前後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燦亮,艙中食水白米、酒肉蔬菜,貯備俱足,並無一件惹眼的異物。周伯通恨恨的道:「黃老邪騙人!說有古怪,卻沒古怪,好沒興頭。」

  洪七公心中疑惑,躍上桅桿,將桅桿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,亦無異狀,放眼遠望,但見鷗鳥翻飛,波濤接天,船上三帆吃飽了風,逕向北駛。他披襟當風,胸懷為之一爽,回過頭來,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里之後。

  洪七公躍下桅桿,向船夫打個手勢,命他駕船偏向西北,過了一會,再向船尾望去,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,仍是跟在後面。洪七公心下嘀咕:「他跟來幹麼?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心?老毒物發善心,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。」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,也不和他說知,吩咐轉舵東駛。船上各帆齊側,只吃到一半風,駛得慢了。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,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。

  洪七公心道:「咱們在海裏鬥鬥法也好。」走回艙內,只見郭靖鬱鬱不樂,呆坐出神。洪七公道:「徒兒,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:主人家不給,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,瞧他給是不給?」周伯通笑道:「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,你不走,他叫惡狗咬你,那怎麼辦?」洪七公笑道:「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,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,那也不傷陰騭。」周伯通向郭靖道:「兄弟,懂得你師父的話麼?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,他若不把女兒給你,反要打人,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。只不過你所要偷的,卻是生腳的活寶,你只須叫道:『寶貝兒,來!』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。」

  郭靖聽著,也不禁笑了。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,沒一刻安靜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,問道:「大哥,現下你要到那裏去?」周伯通道:「我沒準兒,到處去閒逛散心。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,可悶也悶壞了。」郭靖道:「我求大哥一件事。」周伯通搖手道:「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,我可不幹。」

  郭靖臉上一紅,道:「不是這個。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遭。」周伯通道:「那幹甚麼?」郭靖道:「歸雲莊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,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,受了黑風雙煞之累,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,不得復原。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,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。」周伯通道:「這個容易。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,我仍有本事復元。你如不信,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。」說著坐在椅上,伸出腿來,一副「不妨打而斷之」的模樣。郭靖笑道:「那也不用試了,大哥自有這個本事。」

  正說到此處,突然豁喇一聲,艙門開處,一名船夫闖了進來,臉如土色,驚恐異常,指手劃腳,就是說不出話。三人知道必有變故,躍起身來,奔出船艙。

  ***

  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,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,也是不得其便,十分惱怒傷心,回到自己房中,關上了門,放聲大哭。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,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,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,想去安慰她幾句,但連敲了幾次門,黃蓉不理不睬,儘不開門,到了晚飯時分,也不出來吃飯。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,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,還將啞僕踢了幾個觔斗。

  黃蓉心想:「爹爹說得出做得到,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,定會被他打死。我如偷出島去尋他,留著爹孤零零一人,豈不寂寞難過?」左思右想,柔腸百結。數月之前,黃藥師罵了她一場,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,後來再與父親見面,見他鬢邊白髮驟增,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,心下甚是難過,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,那知此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。

 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,心想:「若是媽媽在世,必能給我作主,那會讓我如此受苦?」一想到母親,便起身出房,走到廳上。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,若無風雨,大門日夜洞開。黃蓉走出門來,繁星在天,花香沉沉,心想:「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里之外了。不知何日再得重見。」嘆了一口氣,舉袖抹抹眼淚,走入花樹深處。

  傍花拂葉,來到母親墓前。佳木籠蔥,異卉爛縵,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,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,溶溶月色之下,各自分香吐艷。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,又向右推三下,然後用力向前扳動,墓碑緩緩移開,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。她走入地道,轉了三個彎,又開了機括,打開一道石門,進入墓中壙室,亮火摺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。

  她獨處地下斗室,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,心中思潮起伏:「我從來沒見過媽,我死了之後,是不是能見到她呢?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麼年輕、這麼美麗?她現下卻在那裏?在天上,在地府,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?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。」

  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、名畫法書,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。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,不論是皇宮內院、巨宦富室,還是大盜山寨之中,只要有甚麼奇珍異寶,他不是明搶硬索,就是暗偷潛盜,必當取到手中方罷。他武功既強,眼力又高,搜羅的珍寶不計其數,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。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、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,心想:「這些珍寶雖無知覺,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。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,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,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。世上之物,是不是愈有靈性,愈不長久?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,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麼?」

  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,吹熄燈火,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,撫摸了一陣,坐在地下,靠著玉棺,心中自憐自傷,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,有了些依靠。這日大喜大愁之餘,到此時已疲累不堪,過不多時,竟自沉沉睡去。

  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,正在獨鬥群雄,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,剛說了幾句話,忽爾見到了母親,要想極目看她容顏,卻總是瞧不明白。忽然之間,母親向天空飛去,自己在地下急追,只見母親漸飛漸高,心中惶急,突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,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,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。

  黃蓉從夢中醒來,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。她一定神間,才知並非做夢,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。她幼小之時,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,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,近年來雖較少來,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,卻也不以為怪。

  她正與父親賭氣,不肯出去叫他,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,只聽父親說道:「我向你許過心願,要找了九陰真經來,燒了給你,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,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麼。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,直到今日,才完了這番心願。」

  黃蓉大奇:「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?」只聽他又道:「我卻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,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。」黃蓉猛吃一驚:「媽媽的女婿?難道是說靖哥哥?坐了那船便怎樣?」當下凝神傾聽,黃藥師卻反來覆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,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。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,不禁悽然,心想:「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,兩情堅貞,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?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。」正想到此處,卻聽父親說道:「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,我只道許給你的心願再無得償之日,那知鬼使神差,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……」黃蓉心想:「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,爹爹總是厲色不許,怎麼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?」

 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義重,兼之愛妻為他而死,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。他自知武功深湛,上吊服毒,一時都不得便死,死了之後,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僕蹧蹋,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,打造了這艘花船。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,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,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,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,但如駛入大海,給浪濤一打,必致沉沒。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,駕船出海,當波湧舟碎之際,按玉簫吹起「碧海潮生曲」,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,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,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,但每次臨到出海,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,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,終於造了墓室,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。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,歷時常新。要待女兒長大,有了妥善歸宿,再行此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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