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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郭靖蹲下地來,負起周伯通,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,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。

  歐陽鋒道:「藥兄,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,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。」黃藥師道:「那麼費鋒兄的心了。」向船旁啞僕打了幾個手勢,那啞僕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。黃藥師道:「伯通,這點兒金子,你拿去頑皮胡用罷。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,我佩服得很。」周伯通眼睛一霎,做個頑皮的鬼臉。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,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,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,當即皺眉搖頭。

  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,噓溜溜的吹了幾聲,過不多時,林中異聲大作。桃花島上兩名啞僕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,順著幾條跳板,一排排的遊入大船底艙。

  周伯通道:「我不坐西毒的船,我怕蛇!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道:「那也好,你坐那艘船罷。」向一艘小船一指。周伯通搖搖頭道:「我不坐小船,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。」黃藥師臉色微變,道:「這船壞了沒修好,坐不得的。」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,形相華美,船身漆得金碧輝煌,那有絲毫破損之象?周伯通道:「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!黃老邪,你幹麼這樣小氣?」黃藥師道:「這船不吉利,坐了的人非病即災,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。我那裏是小氣了?你若不信,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。」做了幾個手勢,四名啞僕點燃了柴片,奔過去就要燒船。

  周伯通突然在地下一坐,亂扯鬍子,放聲大哭。眾人都是一怔,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,肚裏暗暗好笑。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,忽然亂翻亂滾,哭叫:「我要坐新船,我要坐新船。」黃蓉奔上前去,阻住四名啞僕。

  洪七公笑道:「藥兄,老叫化一生不吉利,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,咱們來個以毒攻毒,鬥它一鬥,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,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。」黃藥師道:「七兄,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,何必這麼快就去?」洪七公道:「天下的大叫化、中叫化、小叫化不日要在湖南岳陽聚會,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。那一天老叫化有個三長兩短要歸位,不先派定誰繼承,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?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。藥兄厚意,兄弟甚是感激,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,我再來叨擾罷。」黃藥師嘆道:「七兄你真是熱心人,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,馬不停蹄的奔波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老叫化不騎馬,我這是腳不停蹄。啊喲,不對,你繞了彎子罵人,腳上生蹄,那可不成了牲口?」

  黃蓉笑道:「師父,這是您自己說的,我爹可沒罵您。」洪七公道:「究竟師父不如親父,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,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。我有個小叫化師妹,可不知有多好玩。」

  歐陽克斜眼相望,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,真是艷如春花,麗若朝霞,不禁看得痴了。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,脈脈之意,一見而知,又不禁怒氣勃發,心下暗暗立誓:「總有一日,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。」

 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,道:「伯通,我陪你坐新船。黃老邪古怪最多,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。」周伯通大喜,說道:「老叫化,你人很好,咱倆拜個把子。」洪七公尚未回答,郭靖搶著道:「周大哥,你我已拜了把子,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?」周伯通笑道:「那有甚麼干係?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,我心裏一樂,也跟他拜個把子。」黃蓉笑道:「那麼我呢?」周伯通眼睛一瞪,道:「我不上女娃子的當。美貌女人,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霉。」勾住洪七公的手臂,就往那艘新船走去。

  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,伸開雙手攔住,說道:「黃某不敢相欺,坐這艘船實是凶多吉少。兩位實不必干冒奇險。只是此中原由,不便明言。」

  洪七公哈哈笑道:「你已一再有言在先,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,仍是讚你藥兄夠朋友。」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,內心卻頗精明,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,知道船上必有蹊蹺,周伯通堅持要坐,眼見拗他不得,若是真有奇變,他孤掌難鳴,兼之身上有傷,只怕應付不來,是以決意陪他同乘。

  黃藥師哼了一聲,道:「兩位功夫高強,想來必能逢凶化吉,黃某倒是多慮了。姓郭的小子,你也去罷。」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,本已稱作「靖兒」,這時忽然改口,而且語氣甚是嚴峻,望了他一眼,說道:「岳父……」

  黃藥師厲聲道:「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,誰是你的岳父?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,休怪黃某無情。」反手一掌,擊在一名啞僕的背心,喝道:「這就是你的榜樣!」這啞僕舌頭早被割去,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,身子直飛出去。他五臟已被黃藥師一掌震碎,飛墮海心,沒在波濤之中,霎時間無影無蹤。眾啞僕嚇得心驚膽戰,一齊跪下。

  這些啞僕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,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,才一一擒至島上,割啞刺聾,以供役使,他曾言道:「黃某並非正人君子,江湖上號稱『東邪』,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。手下僕役,越是邪惡,越是稱我心意。」那啞僕雖然死有餘辜,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,眾人心中都是暗嘆:「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。」郭靖更是驚懼莫名,屈膝跪倒。

  洪七公道:「他甚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?」黃藥師不答,厲聲問郭靖道:「那九陰真經的下卷,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?」郭靖道:「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,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,若是知道……」

  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,越見旁人疾言厲色,越愛大開玩笑,不等郭靖說完,搶著便道:「你怎麼不知?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裏搶來,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。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,從此天下無敵。」郭靖大驚,顫聲道:「大哥,我……我幾時說過?」周伯通霎霎眼睛,正色道:「你當然說過。」

  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,本就極難令人入信,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,黃藥師盛怒之下,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?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,天真爛漫,不會替郭靖圓謊,信口吐露了真相。他狂怒不可抑制,生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,未免有失身份,拱手向周伯通、洪七公、歐陽鋒道:「請了!」牽著黃蓉的手,轉身便走。

  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,只叫得一聲:「靖哥哥……」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,頃刻間沒入了林中。

  周伯通哈哈大笑,突覺胸口傷處劇痛,忙忍住了笑,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,說道:「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。我說頑話騙他,他老兒果然當了真。有趣,有趣!」洪七公驚道:「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?」周伯通笑道:「他當然不知。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,若是先知道了,怎肯跟著我學?兄弟,現下你已牢牢記住,忘也忘不了,是麼?」說著又是捧腹狂笑,既須忍痛,又要大笑,神情尷尬無比。

  洪七公跌足道:「唉,老頑童,這玩笑也開得的?我跟藥兄說去。」拔足奔向林邊,卻見林內道路縱橫,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。眾啞僕見主人一走,早已盡數隨去。

  洪七公無人領路,只得廢然而返,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,忙道:「歐陽賢姪,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。」歐陽克搖頭道:「未得黃伯父允可,小姪不敢借予旁人,洪伯父莫怪。」洪七公哼了一聲,心中暗罵:「我真老胡塗了,怎麼向這小子借圖?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。」

  只見林中白衣閃動,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。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,曲膝行禮道:「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。」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,只擺擺手令她們上船,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:「藥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麼巧妙機關。兩位寬心,兄弟坐船緊跟在後,若有緩急,自當稍效微勞。」

  周伯通怒道:「誰要你討好?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麼古怪。你跟在後面,變成了有驚無險,那還有甚麼味兒?你跟我搗蛋,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!」歐陽鋒笑道:「好,那麼後會有期。」一拱手,逕自帶了姪兒上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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