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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「菩薩蠻」一首道:「牡丹含露真珠顆,美人折向庭前過。含笑問檀郎:『花強妾貌強?』檀郎故相惱,須道『花枝好。』一向發嬌嗔,碎挼花打人。」這首詞流傳很廣,後來出了一樁案子,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,唐宣宗皇帝得知後,曾笑對宰相道:「這不是『碎挼花打人』麼?」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。

 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,心下大慰,命陸冠英傳出令去,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,見到行相奇特之人,便以禮相敬,請上莊來;又命人大開莊門,只待迎賓。

  到得傍晚,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,照耀得白晝相似,中間開了一席酒席,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。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,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。陸莊主敬了酒後,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,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。

  酒過數巡,裘千仞道:「陸老弟,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,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,可肯露一兩手,給老夫開開眼界麼?」陸莊主忙道:「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,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?再說晚輩殘廢已久,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,也早擱下了。」裘千仞道:「尊師是那一位?說來老夫或許相識。」

  陸莊主一聲長嘆,臉色慘然,過了良久,才道:「晚輩愚魯,未能好生侍奉恩師,復為人所累,致不容於師門。言之可羞,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。還請前輩見諒。」

  陸冠英心想:「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,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,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。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兇傷我,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。他一生之中,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。」心中不禁甚是難受。

  裘千仞道:「老弟春秋正富,領袖群雄,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?出了當年這口惡氣,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。」陸莊主道:「晚輩身有殘疾,無德無能,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,晚輩卻是力不從心。」裘千仞道:「老弟過謙了。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,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?」陸莊主道:「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。」裘千仞微微一笑,只管吃菜,卻不接口。

  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,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,必是有所為而來,他是前輩高人,不便直言探問,只好由他自說。

  裘千仞道:「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,那也罷了。歸雲莊威名赫赫,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。」陸莊主微笑道:「歸雲莊的事,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。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。」裘千仞道:「啊,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,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,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。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?」陸莊主道:「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,那真是孩兒的造化。」

  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,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,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,那就終身受用不盡,當下走到廳中,說道:「請太公指點。」拉開架式,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「羅漢伏虎拳」來,拳風虎虎,足影點點,果然名家弟子,武功有獨到之處,打得片刻,突然一聲大吼,恍若虎嘯,燭影搖幌,四座風生。眾莊丁寒戰股慄,相顧駭然。他打一拳,喝一聲,威風凜凜,宛然便似一頭大蟲。便在縱躍翻撲之際,突然左掌豎立,成如來佛掌之形。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,猛虎剪撲之勢、羅漢搏擊之狀,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。再打一陣,吼聲漸弱,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,最後砰的一拳,擊在地下,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。陸冠英托地躍起,左手擎天,右足踢斗,巍然獨立,儼如一尊羅漢佛像,更不稍有幌動。

  郭靖與黃蓉大聲喝采,連叫:「好拳法!」陸冠英收勢回身,向裘千仞一揖歸座。裘千仞不置可否,只是微笑。陸莊主問道:「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?」裘千仞道:「也還罷了。」陸莊主道:「不到之處,請老前輩點撥。」裘千仞道:「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,再好不過了,但說到制勝克敵,卻是無用。」陸莊主道:「要聽老前輩宏教,以開茅塞。」郭靖也是好生不解:「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,但怎麼能說『無用』?」

  裘千仞站起身來,走到天井之中,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。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,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,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,再捏一陣,碎塊都成了粉末,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。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。

 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,走到天井裏抖在地下,微笑回座,說道:「少莊主一拳碎磚,當然也算不易。但你想,敵人又不是磚頭,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裏不動?任由你伸拳去打?再說,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,你這拳打在他身上,反彈出來,自己不免反受重傷。」陸冠英默然點頭。

  裘千仞嘆道:「當今學武之人雖多,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,也只寥寥這麼幾個而已。」黃蓉問道:「是那幾個?」裘千仞道:「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。講到功力深厚,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,另外四人嘛,也算各有獨到之處。但有長必有短,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,攻隙擊弱,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。」

  此言一出,陸莊主、黃蓉、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。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,反而並不如何訝異。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,踏水過河,口噴烟霧,手碎磚石四項絕技,心下甚是佩服,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,不禁氣惱,笑吟吟的問道:「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,揚名天下,豈不甚好?」

  裘千仞道:「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。那年華山論劍,我適逢家有要事,不能赴會,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。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,說好誰武功最高,這部經就歸誰,當時比了七日七夜,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盡皆服輸。後來王重陽逝世,於是又起波折。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,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。東邪黃藥師趕上門去,周伯通不是他對手,給他搶了半部經去。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,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黃蓉與郭靖均想:「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。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。」

  黃蓉道:「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,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。」裘千仞道:「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。那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,這些年來人人苦練,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。二次華山論劍,熱鬧是有得看的。」黃蓉道:「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麼?」裘千仞道:「二十五年一世啊。老的要死,年輕的英雄要出來。屈指再過一年,又是華山論劍之期,可是這些年中,武林中又有甚麼後起之秀?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伙。唉,後繼無人,看來武學衰微,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。」說著不住搖頭,甚為感慨。

  黃蓉道:「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?要是您去,帶我們去瞧瞧熱鬧,好不?我最愛看人家打架。」裘千仞道:「嘿,孩子話!那豈是打架?我本是不想去的,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,還爭這虛名幹甚麼?不過眼下有件大事,有關天下蒼生氣運,我若是貪圖安逸,不出來登高一呼,免不得萬民遭劫,生靈塗炭,實是無窮之禍。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,忙問端的。

  裘千仞道:「這是機密大事,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,還是不要預聞的好。」黃蓉笑道:「陸莊主是我好朋友,只要你對他說了,他卻不會瞞我。」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,但也不便當面不認。裘千仞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向各位說了,但事成之前,可千萬不能洩漏。」郭靖心想:「我們跟他非親非故,既是機密,還是不聽的好。」當下站起身來,說道:「晚輩二人告辭。」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。裘千仞卻道:「兩位是陸莊主好友,自然不是外人,請坐,請坐。」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。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,只是長者有命,不敢運力抵禦,只得乘勢坐回椅中。

 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,說道:「不出半年,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,各位可知道麼?」各人聽他出語驚人,無不聳然動容。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站到門外,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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