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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,聽到後來,不禁十分感動,輕聲道:「靖哥哥,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,你多說也沒用。別回去吧!我跟你到深山裏、海島上,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。」郭靖心中一動,隨即正色道:「蓉兒,咱們非回去不可。」黃蓉叫道:「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。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。」郭靖道:「咱倆死也不分開。」

 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,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、萬句盟約的話,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,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,天下再沒甚麼人、甚麼力道能將兩人拆散,心想:「對啦,最多是死,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?」說道:「靖哥哥,我永遠聽你話。咱倆死也不分開。」郭靖喜道:「本來嘛,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。」

  黃蓉嫣然一笑,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,用濕泥裹了,找些枯枝,生起火來,說道:「讓小紅馬息一忽兒,咱們打了尖就回去。」

  兩人吃了牛肉,那小紅馬也已吃飽了草,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,未牌稍過,已來到小客店前。郭靖牽了黃蓉的手,走進店內。

  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,見他回來,滿臉堆歡的迎上,說道:「您老好,那幾位都出京去啦。跟您張羅點兒甚麼吃的?」郭靖驚道:「都去啦?留下甚麼話沒有?」店伴道:「沒有啊。他們向南走的,走了不到兩個時辰。」郭靖向黃蓉道:「咱們追去。」

  兩人出店上馬,向南追尋,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。郭靖道:「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。」於是催馬重又回頭。那小紅馬也真神駿,雖然一騎雙乘,仍是來回奔馳,不見疲態。一路打聽,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、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。

  郭靖好生失望。黃蓉道:「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烟雨樓相會,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。你要說我『很好,很好』,那時候再說不遲。」郭靖道:「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。」黃蓉笑道:「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,豈不甚妙?」郭靖本就生性曠達,又是少年貪玩,何況有意中人相伴,不禁心滿意足,當下拍手道好。

  兩人趕到一個小鎮,住了一宵,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。郭靖一定要騎白馬,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。兩人按轡緩行,一路遊山玩水,樂也融融,或曠野間並肩而臥,或村店中同室而居,雖然情深愛篤,但兩小無猜,不涉猥褻。黃蓉固不以為異,郭靖亦覺本該如此。

 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,時近端陽,天時已頗為炎熱。兩人縱馬馳了半天,一輪紅日直照頭頂,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。大道上塵土飛揚,黏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。黃蓉道:「咱們不趕道了,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。」郭靖道:「好,到前面鎮甸,泡一壺茶喝了再說。」

  說話之間,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、一匹毛驢。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,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,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,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,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,步履維艱。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,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,無獨有偶,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,走得氣喘吁吁。轎旁有名丫鬟,手持葵扇,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。黃蓉催馬前行,趕過這行人七八丈,勒馬回頭,向著轎子迎面過去。郭靖奇道:「你幹甚麼?」黃蓉叫道:「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。」

  凝目向轎中望去,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髻上插一枝金釵,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,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,嘴闊眼細,兩耳招風,鼻子扁平,似有若無,白粉塗得厚厚地,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。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,豎起一對濃眉,惡狠狠地瞪目而視,粗聲說道:「有甚麼好瞧?」黃蓉本就有心生事,對方自行起釁,正是求之不得,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,笑道:「我瞧你身材苗條,可俊得很哪!」突然一聲吆喝,提起馬韁,小紅馬驀地裏向轎子直衝過去。兩名轎夫大吃一驚,齊叫:「啊也!」當即摔下轎槓,向旁逃開。轎子翻倒,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,摔在大路正中,扠手舞腿,再也爬不起來。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,拍手大笑。

  她開了這個玩笑,本想回馬便走,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,罵道:「那裏來的小浪蹄子!」那胖婦人橫臥在地,口中更是污言穢語滔滔不絕。黃蓉左手伸出,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,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。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。那胖婦人大叫:「有女強盜啊!打死人了哪!女強人攔路打劫啦!」黃蓉一不做、二不休,拔出峨嵋鋼刺,彎下腰去,嗤的一聲,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。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,殺豬似的大叫起來。

  這一來,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,跪在地下只叫:「女大王饒命!我……我有銀子!」黃蓉板起了臉,喝道:「誰要你銀子?這女人是誰?」那胖子道:「是……是我夫人!我……我們……她回娘家……回娘家探親。」黃蓉道:「你們兩個又壯又胖,幹麼自己不走路?要饒命不難,只須聽我吩咐!」那胖子道:「是,是,聽姑娘大王吩咐。」

 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「姑娘大王」,覺得挺是新鮮,噗哧一笑,說道:「兩個轎夫呢?還有這小丫鬟,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。」三人不敢違拗,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,鑽了進去。好在三人身材瘦削,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,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。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,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,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。黃蓉道:「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,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。眼下遇上了『姑娘大王』,要死還是要活?」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,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,與那胖子齊聲道:「要活,要活,姑娘大王饒命!」

  黃蓉道:「好,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,把轎子抬起來!」那胖婦人道:「我……我只會坐轎子,不會抬轎子!」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,喝道:「你不會抬轎子,我可會割鼻子。」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,大叫:「哎唷,痛死人啦!」黃蓉喝道:「你抬不抬?」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槓,說道:「抬,抬!我們抬!」那胖婦人無奈,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槓放上肩頭,挺身站起。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,身子著實壯健,抬起轎子邁步而行,居然抬得有板有眼。黃蓉和郭靖齊聲喝采:「抬得好!」

 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後。直行出十餘丈,黃蓉這才縱馬快奔,叫道:「靖哥哥,咱們走罷!」兩人馳出一程,回頭望來,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,不敢放下,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黃蓉道:「這胖女人如此可惡,生得又難看,本來倒挺合用。我原想捉了她去,給丘處機做老婆,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。」郭靖大奇,問道:「怎麼給丘道長做老婆?他不會要的。」黃蓉道:「他當然不肯要。可是他卻不想想,你說不肯娶穆姑娘,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?哼,等那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,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醜的女人,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。」

  郭靖啞然失笑,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,過了半晌,說道:「蓉兒,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,不過我只娶你。」黃蓉嫣然一笑,道:「你不說我也知道。」

  正行之間,忽聽得一排大樹後水聲淙淙。黃蓉縱馬遶過大樹,突然歡聲大叫。郭靖跟著過去,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,溪底是綠色、白色、紅色、紫色的小圓卵石子,溪旁兩岸都是垂柳,枝條拂水,溪中游魚可數。

  黃蓉脫下外衣,撲通一聲,跳下水去。郭靖嚇了一跳,走近溪旁,只見她雙手高舉,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。魚兒尾巴亂動,拚命掙扎。黃蓉叫道:「接住。」把魚兒拋上岸來。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,但魚兒身上好滑,立即溜脫,在地上翻騰亂跳。

  黃蓉拍手大笑,叫道:「靖哥哥,下來游水。」郭靖生長大漠,不識水性,笑著搖頭。黃蓉道:「下來,我教你。」郭靖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,於是脫下外衣,一步步踏入水中。黃蓉在他腳上一拉,他站立不穩,跌入水中,心慌意亂之下,登時喝了幾口水。黃蓉笑著將他扶起,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。

  游泳之道,要旨在能控制呼吸,郭靖於內功習練有素,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,練了半日,已略識門徑。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,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、一個學。黃蓉生長海島,自幼便熟習水性。黃藥師文事武學,無不精深,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。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,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,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,浮沉自如。

  這一日兩人游了半天,興猶未盡,溯溪而上,游出數里,忽然聽得水聲漸響,轉了一個彎,眼前飛珠濺玉,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,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傾倒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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