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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丘處機道:「正是。」轉頭向郭靖笑道:「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,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,否則排將起來,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,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。」郭靖紅了臉道:「我不娶她。」丘處機一愕,問道:「甚麼?」郭靖重複了一句:「我不娶她!」丘處機沉了臉,站起身來,問道:「為甚麼?」

  韓小瑩愛惜徒兒,見他受窘,忙代他解釋:「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,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,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。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。」

  丘處機虎起了臉,對郭靖瞪目而視,冷笑道:「好哇,人家是公主,金枝玉葉,豈是尋常百姓可比?先人的遺志,你是全然不理的了?你這般貪圖富貴,忘本負義,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麼分別?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?」

  郭靖很是惶恐,躬身說道:「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。不知我爹爹有甚麼遺言,我媽也沒跟我說過,請道長示下。」

  丘處機啞然失笑,臉色登和,說道:「果然怪你不得。我就是一味鹵莽。」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、怎樣殺兵退敵,怎樣追尋郭楊二人、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、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,不禁伏地大哭,想起父親慘死,大仇未復,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,真是粉身難報。

  韓小瑩溫言道:「男子三妻四妾,也是常事。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,一夫二女,兩全其美,有何不可?我瞧成吉思汗自己,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。」

  郭靖拭淚道:「我不娶華箏公主。」韓小瑩奇道:「為甚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喜歡她做妻子。」韓小瑩道:「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麼?」郭靖道:「我只當她是妹子,是好朋友,可不要她做妻子。」

  丘處機喜道:「好孩子,有志氣,有志氣。管他甚麼大汗不大汗,公主不公主。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,跟穆姑娘結親。」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:「我也不娶穆姑娘。」

  眾人都感奇怪,不知他心中轉甚麼念頭。韓小瑩是女子,畢竟心思細密,輕聲問道:「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?」郭靖紅了臉,隔了一會,終於點了點頭。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:「是誰?」郭靖囁嚅不答。

  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、歐陽克等相鬥時,已自留神到了黃蓉,見她眉目如畫,丰姿綽約,當時暗暗稱奇,此刻一轉念間,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,頗為迴護,問道:「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,是不是?」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。

  丘處機問道:「甚麼白衫子、黑衫子,小姑娘、大姑娘?」韓小瑩沉吟道:「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,又叫她爹爹作師父……」

  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,齊聲驚道:「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?」

 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,問道:「靖兒,她可是姓黃?」郭靖道:「是。」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。柯鎮惡喃喃的道:「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?」

  朱聰問道:「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麼?」郭靖道:「我沒見過她爹爹,也不知她爹爹是誰。」朱聰又問:「那麼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?」郭靖不懂「私訂終身」是甚麼意思,睜大了眼不答。朱聰道:「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,她也說要嫁你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沒說過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用不著說。我不能沒有她,蓉兒也不能沒有我。我們兩個心裏都知道的。」

  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味,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,喝道:「那成甚麼話?」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:「我們江南七怪之中,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,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,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,不敢稍露情意,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,說甚麼『兩個心裏都知道,我不能沒有她,她不能沒有我』?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,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,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。」

  朱聰溫言道:「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你知道麼?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,你還有命麼?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,已這般厲害。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,誰救得了你?」郭靖低聲道:「蓉兒這樣好,我想……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。」韓寶駒罵道:「放屁!黃藥師惡盡惡絕,怎會不是惡人?你快發一個誓,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。」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,與雙煞仇深似海,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,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,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,張阿生自也不會死於非命。

  郭靖好生為難,一邊是師恩深重,一邊是情深愛篤,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面,這一生怎麼還能做人?只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,心中一陣酸痛,雙膝跪倒,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。

  韓寶駒踏上一步,厲聲道:「快說!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。」

  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:「你們幹麼這般逼他?好不害臊!」眾人一怔。那女子叫道:「靖哥哥,快出來。」

  郭靖一聽正是黃蓉,又驚又喜,搶步出外,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,左手牽著汗血寶馬。小紅馬見到郭靖,長聲歡嘶,前足躍起。韓寶駒、全金發、朱聰、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。郭靖向韓寶駒道:「三師父,就是她。她是蓉兒。蓉兒不是妖女!」

  黃蓉罵道:「你這難看的矮胖子,幹麼罵我是小妖女?」又指著朱聰道:「還有你這骯髒邋遢的鬼秀才,幹麼罵我爹爹,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?」

 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,微微而笑,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艷無儔,生平未見,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。韓寶駒卻勃然大怒,氣得唇邊小鬍子也翹了起來,喝道:「快滾,快滾!」黃蓉拍手唱道:「矮冬瓜,滾皮球,踢一腳,溜三溜;踢兩腳……」郭靖喝道:「蓉兒不許頑皮!這幾位是我師父。」黃蓉伸伸舌頭,做個鬼臉。韓寶駒踏步上前,伸手向她推去。黃蓉又唱:「矮冬瓜,滾皮球……」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,用力一扯,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。黃蓉一提韁,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。韓寶駒身法再快,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?

  ***

  等到郭靖心神稍定,回過頭來,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,瞬息之間,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,只覺耳旁風生,勁風撲面,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。

  黃蓉右手持韁,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。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,但剛才一在室內,一在窗外,都是膽戰心驚,苦惱焦慮,惟恐有失,這時相聚,猶如劫後重逢一般。郭靖心中迷迷糊糊,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,但想到要捨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,此後永不見面,那是寧可斷首瀝血,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。

  小紅馬一陣疾馳,離燕京已數十里之遙,黃蓉才收韁息馬,躍下地來。郭靖跟著下馬,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裏挨擦,十分親熱。兩人手拉著手,默默相對,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。但縱然一言不發,兩心相通,相互早知對方心意。

  隔了良久良久,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,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,到小溪中沾濕了,交給郭靖抹臉。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,也不接過,突然說道:「蓉兒,非這樣不可!」黃蓉給他嚇了一跳,道:「甚麼啊?」郭靖道:「咱們回去,見我師父們去。」黃蓉驚道:「回去?咱們一起回去?」

  郭靖道:「嗯。我要牽著你的手,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:蓉兒不是妖女……」一面說,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,昂起了頭,斬釘截鐵般說著,似乎柯鎮惡、馬鈺等就在他眼前:「師父對我恩重如山,弟子粉身難報,但是,但是,蓉兒……蓉兒可不是小妖女,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……很好很好的……」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,但話到口頭,卻除了說她「很好很好」之外,更無別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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