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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「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,整天戲耍,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,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。不幸父母相繼去世,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。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,教我學藝。給我改名叫梅超風,他門下弟子,個個名字中都有個『風』字。在桃樹之下,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,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。那是師兄陳玄風。在師父門下,他排行第二,我是第三。我們一起習練武功,他時常教我,待我很好,有時也罵我不用功,但我知道是為了我好。慢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,我心中有了他,他心中有了我。一個春天的晚上,桃花正開得紅艷艷地,在桃樹底下,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。」

  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,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,又輕輕嘆了口氣,嘆息聲卻很溫柔。

 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,怎樣懼怕師父責罰,離島逃走,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《九陰真經》。以後是在深山的苦練,可是只練了半年,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,就是想破了頭,也難以明白。

  「丈夫當年這樣說:『賊婆娘,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,上半部經中紮根基、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。經上武功屬於道家,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。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,你說怎麼辦?』我說:『那有甚麼法子?』他說:『再去桃花島。』我怎敢再去?我們兩人本領再大十倍,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。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,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,死了也不能甘心。他決意去盜經,說道:『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,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。』我可不做寡婦!要死也死在一起,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。

  「我們打聽到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,把眾徒弟都挑斷了腳筋趕走啦,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幾個僮僕。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花島。就在那時候,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。他二人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事,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。這人是全真教的,說話傻裏傻氣的,可是武功可也真高,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。但師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。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。我悄悄說:『賊漢子,咱們不成,快逃走罷!』可是他不肯。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,要他立下毒誓,不得自行離島逃走。

  「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,想在窗外瞧瞧她,那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,原來師母過世了。我心裏很難過,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,師母死了,師父一人寂寞孤零,我實在對不起他,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,忽然之間,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女孩兒,坐在椅子上向著我直笑,這女孩兒真像師母,定是她的女兒,難道她是難產死的麼?

  「我正在這樣想,師父發覺了我們,從靈堂旁飛步出來。啊,我嚇得手酸腳軟,動彈不得。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:『爸爸,抱!』她笑得像一朵花,張開了雙手,撲向師父。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。師父怕她跌下來,伸手抱住了她。賊漢子拉著我飛奔,搶到了船裏,海水濺進船艙,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,好像要從口裏衝出來。

  「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,從此死了心。他說:『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,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,咱倆又那裏及得上?』我說:『你懊悔了嗎?若是跟著師父,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。』他說:『你不懊悔,我也不懊悔。』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,教我跟著也這麼練。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,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。

  「我夫婦倆神功初成,橫行江湖,得了『黑風雙煞』的渾名。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,還是我殺的?可記不清楚了,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。有一天,我們在一座破廟裏練『摧心掌』,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。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。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,大舉約人,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。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。哼,要擒住『黑風雙煞』,可也沒那麼容易。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,突圍逃走,可是我也受傷不輕。過不了幾個月,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。鬥是鬥他們不過的,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,於是離開了中原,走得遠遠的,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。

  「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。他不許我看。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麼地方。『好罷,賊漢子,我不看就是。』『賊婆娘,我是為了你好,你看了一定要練,可是不會道家內功,一定練壞身體。』『是啦!你還囉唆些甚麼?』於是我們繼續練『九陰白骨爪』和『摧心掌』,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,不會內功也不要緊。

  「忽然間,那天夜裏在荒山之上,江南七怪圍住了我。『我的眼睛!我的眼睛!』我又是疼痛,又是麻癢,我運氣抵禦毒藥,爬在地下,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。我沒死,可是眼睛瞎了,丈夫死了。那是報應,這柯瞎子,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,弄瞎了他的眼睛。」

 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,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,牙齒咬得格格作響,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,暗暗叫苦:「這次一定活不成啦,不知她要用甚麼狠毒法子來殺我?」便道:「喂,我是不想活啦,我求你一件事,請你答允罷。」梅超風冷然道:「你還有事求我?」郭靖道:「是。我身上有好些藥,求你行行好,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裏的王道長。」

  梅超風不答,瞎眼無光冷冷相對。郭靖道:「你答允了嗎?多謝你!」梅超風道:「多謝甚麼?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!」

  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,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,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。「眼前突然黑了,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。我那賊漢子說:『我不成啦!真經的秘要是在胸……』這是他最後的話。忽然大雨傾倒下來,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,我背上中了一掌。這人內勁好大,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裏。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,我看不見,可是他們沒有追來,真奇怪。啊,雨下得這麼大,四下裏一定漆黑一團,他們看不見我。

  「我在雨裏狂奔。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,後來漸漸冷了下來,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。我全身發抖,冷得很。『賊漢子,你真的死了麼?你這麼厲害的武功,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嗎?是誰殺了你的?』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,鮮血跟著噴出來。那有甚麼奇怪?殺了人一定有血,我不知殺過多少人。『算啦,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!沒人叫他賊漢子,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!』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,那是我的練門所在,忽然間,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,細細的摸,是『楊康』兩字。

  「嗯,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。此仇怎能不報?不先殺了這楊康,我怎能死?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,但搜遍了全身,也沒摸到一點東西。我非找到不可!我從他頭髮開始,不漏過一個地方,忽然之間,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。」

  她想到這裏,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。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,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,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:

  「我仔細的摸索,原來他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,原來這就是『九陰真經』的秘要。『你怕寶經被人盜去,於是刺在身上,將原經燒毀了!』是啊,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,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,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?你這主意是『人在經在,人亡經亡』。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,嗯,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製了,別讓它腐爛,我永遠帶在身邊,你就永遠陪著我。

  「那時候我不傷心啦,忽然之間,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,不過笑得很可怕,原來是我自己在笑。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,把你埋在裏面。你教了我『九陰白骨爪』的功夫,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。我躲在山洞裏,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。現今不是他們對手,等我功夫練成之後,哼,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。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?傷就傷啦,死也不怕,還怕甚麼傷不傷的?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。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,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,我瞎了眼睛,捧著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麼用?這些年來,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,從來不脫上身衣衫,原來是為了這個……」

  想到這裏,她臉上又火熱起來,長長的嘆了口氣。「甚麼都完了,賊漢子,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?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,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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