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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柯鎮惡聽他們去遠,說道:「靖兒,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?」郭靖奇道:「女子?」柯鎮惡道:「怎麼?」朱聰道:「她們男裝打扮,靖兒沒瞧出來,是不是?」柯鎮惡道:「有誰知道白駝山麼?」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。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一遍。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,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,都覺好笑。韓小瑩道:「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,卻不是中土人氏。」韓寶駒道:「是啊,這樣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。」柯鎮惡道:「奪馬事小,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北京聚會,中間必有重大圖謀,多半要不利於大宋,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。既讓咱們撞見了,可不能不理。」全金發道:「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,不能再有耽擱。」六人躊躇半晌,都覺事在兩難。

  南希仁忽道:「靖兒先去!」韓小瑩道:「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,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?」南希仁點了點頭。朱聰道:「不錯,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。」

  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,很是依依不捨。柯鎮惡斥道:「這麼大了,還是小孩子一樣。」韓小瑩安慰他道:「你先去等我們,不到一個月,我們也跟著來了。」朱聰道:「嘉興比武之約,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。總而言之,三月廿四中午,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,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。」郭靖答應了。

  柯鎮惡道:「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,不必跟她們動手,你馬快,她們追趕不上。你有要事在身,不可旁生枝節。」韓寶駒道:「這些女人要是膽敢作惡,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。」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,但六怪說到甚麼事,總仍是自稱「江南七怪」,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。

 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。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,已能善用所傳武藝,這次放他獨行,一則是所聽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,若是置之不理,於心不安;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,得些經歷,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。

  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,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,逢到輪流說話,總是排在最後,當下說了四個字:「打不過,逃!」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,寧死不屈,要是遇上高手,動手時一味蠻鬥狠拚,非送命不可,是以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。朱聰道:「武學無底,山外有山,人上有人。恁你多大的本事,也不能天下無敵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當真遇上了危難,須得忍一時之氣,這叫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卻不是膽小怕死。倘若對手人多,眾寡不敵,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。四師父這句話,你要記住了!」

  郭靖點頭答應,向六位師父磕了頭,上馬向南而去。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,一旦分別,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,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,雖有成吉思汗、拖雷等人照料,衣食自必無缺,但終究寂寞,心中又是一陣難過。馳出十餘里,地勢陡高,道旁高山夾峙,怪石嵯峨,郭靖初次出道,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,手按劍柄,凝神前望,心想:「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,定要罵我沒用了。」

  這時道路愈來愈窄,轉過一個山坳,突見前面白濛濛的一團,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,攔於當路。郭靖心中突的一跳,遠遠將馬勒住,高聲叫道:「勞駕哪,借光借光。」四個女子哈哈大笑。一人笑道:「小夥子,怕甚麼?過來喲,又不會吃了你的。」郭靖臉上一陣發燒,不知如何是好,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,還是衝過去動武?

 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:「你的馬不壞啊,來。給我瞧瞧。」聽她語氣,全是對小孩說話的聲口。郭靖心中有氣,眼見身右高山壁立,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谷,雲氣濛濛,不知多深,不禁膽寒,心想:「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。我放馬疾衝過去,她們非讓路不可。」一提韁,雙腿一夾,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衝去。郭靖提劍在手,揚聲大叫:「馬來啦,快讓路!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!」那馬去得好快,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。

  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,縱身上來,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。紅馬一聲長嘶,忽地騰空躍起,竄過四匹駱駝。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,待得落下,已在四女身後。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,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。

  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,郭靖回過頭來,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。他初闖江湖,牢記眾師父的囑咐,事事小心謹慎,只怕暗器有毒,不敢伸手逕接,除下頭上皮帽,扭身兜去,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,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讚道:「好功夫。」

  郭靖低頭看時,見帽裏暗器是兩隻銀梭,梭頭尖利,梭身兩旁極為鋒銳,打中了勢必喪命。他心中有氣:「大家無冤無仇,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,就要傷人性命!」

  他把銀梭收入衣囊,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,當即縱馬疾馳,不到一個時辰,已奔出七八十里,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,想是雖然埋伏道旁,卻給他快馬奔馳,疾竄而過,不及邀擊。他休息片刻,上馬又行,天色未黑,已到了張家口,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,她們再也追不上了。

  ***

 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,塞外皮毛集散之地,人烟稠密,市肆繁盛。郭靖手牽紅馬,東張西望,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,但見事事透著新鮮,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,腹中飢餓,便把馬繫在門前馬樁之上,進店入座,要了一盤牛肉,兩斤麵餅,大口吃了起來。他胃口奇佳,依著蒙古人的習俗,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。正自吃得痛快,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。他掛念紅馬,忙搶步出去,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。兩名店夥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、身材瘦削的少年。

 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,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,臉上手上全是黑煤,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,手裏拿著一個饅頭,嘻嘻而笑,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,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。眼珠漆黑,甚是靈動。

  一個店夥叫道:「幹麼呀?還不給我走?」那少年道:「好,走就走。」剛轉過身去,另一個店夥叫道:「把饅頭放下。」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,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污黑的指印,再也發賣不得。一個夥計大怒,出拳打去,那少年矮身躲過。

  郭靖見他可憐,知他餓得急了,忙搶上去攔住,道:「別動粗,算在我帳上。」撿起饅頭,遞給少年。那少年接過饅頭,道:「這饅頭做得不好。可憐東西,給你吃罷!」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。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。

  一個店夥嘆道:「可惜,可惜,上白的肉饅頭餵狗。」郭靖也是一楞,只道那少年腹中飢餓,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,那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。郭靖回座又吃。那少年跟了進來,側著頭望他。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,招呼道:「你也來吃,好嗎?」那少年笑道:「好,我一個人悶得無聊,正想找伴兒。」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。

  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,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,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,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,很感喜悅。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,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。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,老大不樂意,叫了半天,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。

  那少年發作道:「你道我窮,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麼?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,還不合我的口味呢。」店小二冷冷的道:「是麼?你老人家點得出,咱們總是做得出,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。」那少年向郭靖道:「任我吃多少,你都作東麼?」郭靖道:「當然,當然。」轉頭向店小二道:「快切一斤牛肉,半斤羊肝來。」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,又問少年:「喝酒不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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