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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當晚郭靖睡到中夜,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,他坐起身來,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:「郭靖,你出來。」郭靖微感詫異,聽聲音不熟,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,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人。

  郭靖出帳近前,只見那人寬袍大袖,頭髮打成髻子,不男不女,面貌為樹影所遮,看不清楚。原來這人是個道士,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,問道:「你是誰?找我幹甚麼?」那人道:「你是郭靖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是。」那人道:「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?拿來給我瞧瞧!」身子微幌,驀地欺近,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。

  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,而且來勢兇狠,心下大奇,當下側身避過,喝道:「幹甚麼?」那人笑道:「試試你的本事。」左手劈面又是一拳,勁道甚是凌厲。

  郭靖怒從心起,斜身避過,伸手猛抓敵腕,左手拿向敵人肘部,這一手是「分筋錯骨手」中的「壯士斷腕」,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,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,前一送,下一扭,喀喇一聲,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。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。

  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,心思卻頗縝密,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,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,但此人武功怪異,說不定竟能治癒,她若是不死,必來尋仇,來得越遲,布置必定越是周密,手段也必越加毒辣。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,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,反更加意提防。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,心中總生慄然之感,想她一身橫練功夫,急切難傷,要抵禦「九陰白骨爪」,莫如「分筋錯骨手」。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、斷人骨骼,以極快手法,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,卻不及胴體。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,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,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。後來轉念一想,天下武術本是人創,既然無人傳授,難道我就不能自創?他外號「妙手書生」,一雙手機靈之極,加之雅擅點穴,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,有了這兩大特長,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,數年之後,已深通此道的精微,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,卻也頗具威力,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,都授了郭靖。

 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,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,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,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,熟極而流卻也差相彷彿。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,一驚之下,左掌急發,疾向郭靖面門拍去。郭靖雙手正要抖送,扭脫敵人手腕關節,那知敵掌驟至,自己雙手都沒空,無法抵擋,只得放開雙手,向後躍出,只覺掌風掠面而過,熱辣辣的十分難受。一轉身,明暗易位,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,長眉俊目,容貌秀雅,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只聽他低聲道:「功夫不錯,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。」

  郭靖單掌護身,嚴加戒備,問道:「你是誰?找我幹麼?」那少年喝道:「咱們再練練。」語聲未畢,掌隨身至。

  郭靖凝神不動,待到掌風襲到胸口,身子略偏,左手拿敵手臂,右手暴起,捏向敵腮,只要一搭上臉頰,向外急拉,下顎關節應手而脫,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,叫做「笑語解頤」,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。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,右掌立縮,左掌橫劈。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。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,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,掌法迅捷瀟洒,掌未到,身已轉,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。

 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,鬥得片刻,心下怯了,那少年左腳飛來,拍的一聲,正中他右胯。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,敵人又似未用全力,當下只是身子一幌,立即雙掌飛舞,護住全身要害,盡力守禦,又拆數招,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,眼見抵敵不住,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:「攻他下盤!」

 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,心中大喜,挫身搶到右首,再回過頭來,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,只因全神對付敵人,竟未發覺。這一來精神大振,依著三師父的指點,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。那人身形飄忽,下盤果然不甚堅穩,江南六怪旁觀者清,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,他被郭靖一輪急攻,不住倒退。郭靖乘勝直上,眼見敵人一個踉蹌,似在地下絆了一下,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,雙足齊飛。那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,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:「留神!」

 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,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,右足剛踢出,已被敵人抓住。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,揮手向外送出。郭靖身不由主,一個觔斗翻跌下來,篷的一聲,背部著地,撞得好不疼痛。他一個「鯉魚打挺」,立即翻身躍起,待要上前再鬥,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。

  那道士既不抵禦,也不作勢突圍,雙手相拱,朗聲說道:「弟子尹志平,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,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。」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。

 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,都感詫異,但恐有詐,卻不伸手相扶。

  尹志平站起身來,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,雙手呈給朱聰。

  柯鎮惡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,道:「咱們進裏面說話。」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。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。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,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。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,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,躬身說道:「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,家師感激無已,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。」柯鎮惡哼了一聲,心想:「你來此若是好意,為何將靖兒跌一個觔斗?豈不是在比武之前,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?」

  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,抽出信箋,朗聲讀了出來:

  「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,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、朱公、韓公、南公、全公、韓女俠尊前:江南一別,忽忽十有六載。七俠千金一諾,間關萬里,雲天高義,海內同欽,識與不識,皆相顧擊掌而言曰:不意古人仁俠之風,復見之於今日也。」

  柯鎮惡聽到這裏,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。朱聰接著讀道:

  「張公仙逝漠北,尤足令人扼腕長嘆,耿耿之懷,無日或忘。貧道仗諸俠之福,幸不辱命,楊君子嗣,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。」

  五怪聽到這裏,同時「啊」了一聲。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,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,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,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,無日不忘,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,究是十分渺茫之事,生下的是男是女,更是全憑天意,若是女子,武功終究有限,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,心頭都不禁一震。

  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。朱聰望了郭靖一眼,見他並無異色,又讀下去:

  「二載之後,江南花盛草長之日,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。人生如露,大夢一十八年,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?」讀到這裏,就住了口。

  韓寶駒道:「底下怎麼說?」朱聰道:「信完了。確是他的筆跡。」當日酒樓賭技,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,是以認得他的筆跡。

  柯鎮惡沉吟道:「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?他叫楊康?」尹志平道:「是。」柯鎮惡道:「那麼他是你師弟了?」尹志平道:「是我師兄。弟子雖然年長一歲,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。」

  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,郭靖實非對手,師弟已是如此,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,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;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,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,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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