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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,連聲安慰,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。

  桑昆怒道:「誰打死了豹子?」眾人默然不應。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,生怕傷了郭靖,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,只是一揮手之事,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,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。鐵木真笑道:「桑昆兄弟,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,再加八對黑鷹。」桑昆大怒,並不言語。王罕怒罵都史。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,忽地撒賴,在地下打滾,大哭大叫。王罕大聲喝止,他只是不理。

 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,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,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。都史只是哭嚷,猛力掙扎,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,那裏還掙扎得動?鐵木真向王罕笑道:「義父,孩子們鬧著玩兒,打甚麼緊?我瞧這孩子很好,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,你說怎樣?」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,皮色猶如羊脂一般,玉雪可愛,心中甚喜,呵呵笑道:「那還有甚麼不好的?咱們索性親上加親,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朮赤吧?」

  鐵木真喜道:「多謝義父!」回頭對桑昆道:「桑昆兄弟,咱們可是親家啦。」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,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,和他結親很不樂意,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,只得勉強一笑。

  完顏洪烈斗然見到江南六怪,大吃一驚:「他們到這裏幹甚麼來了?定是為了追我。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?」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,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,但若下令擒拿,只怕反而招惹禍端,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,並未瞧見自己,當即轉過了頭,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,凝思應付之策,於王罕、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,反不掛在心上了。

  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,待王罕等眾人走後,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,伸手撫摸郭靖頭頂,不住讚他勇敢,又有義氣,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,別說是個小小孩子,就是大人,也所難能。問他為甚麼膽敢去救華箏,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,過了一會,才道:「豹子要吃人的。」鐵木真哈哈大笑。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。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,心下恚怒,卻不作聲,只道:「以後別理睬他。」微一沉吟,向全金發道:「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兒子武藝,要多少金子?」

  全金發心想:「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,若在這裏,那是再好也沒有。」當下說道:「大汗肯收留我們,正是求之不得。請大汗隨便賞賜吧,我們那敢爭多論少?」

  鐵木真甚喜,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,隨即催馬回去,替完顏兄弟餞行。

  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,自行計議。韓寶駒道:「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,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。」全金發道:「黑風雙煞兇狠惡毒,到處結怨,原不希奇。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,又不開胸破膛,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?」柯鎮惡道:「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,其中緣由,可實在參詳不出。現下當務之急,要找到鐵屍的下落。」朱聰道:「正是,此人不除,終是後患。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。」韓小瑩垂淚道:「五哥的深仇,豈能不報?」

  當下韓寶駒、韓小瑩、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,四下探尋,但一連數日,始終影跡全無。韓寶駒道:「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,必定毒性發作,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。」各人都道必是如此。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,心中暗自憂慮,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首,總是一件重大心事,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,也不明言。

  ***

 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,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。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防身,不足以稱霸圖強,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,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、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。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,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。

  每到晚上,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,拳劍暗器、輕身功夫,一項一項的傳授。郭靖天資頗為魯鈍,但有一般好處,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,因此咬緊牙關,埋頭苦練。雖然朱聰、全金發、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,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,他一板一眼的照做,竟然練得甚是堅實。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,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。韓寶駒常說:「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,壯是壯了,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?」郭靖聽了只有傻笑。

  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,但見教得十招,他往往學不到一招,也不免灰心,自行談論之際,總是搖頭嘆息,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,機會百不得一,只不過有約在先,難以半途而廢罷了。但全金發是生意人,精於計算,常說:「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,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,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。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,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,咱們又賺了四分。若是兒子,未必養得大,咱們又賺了一分。就算養大了,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。所以啊,我說咱們倒已佔了八成贏面。」五怪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,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罷了。總算郭靖性子純厚,又極聽話,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。

  漠北草原之上,夏草青青,冬雪皚皚,幌眼間十年過去,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,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,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,命他暫停練習騎射,從早到晚,苦練拳劍。

  在這十年之間,鐵木真征戰不停,併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。他統率部屬,軍紀嚴明,人人奮勇善戰,他自己智勇雙全,或以力攻,或以智取,縱橫北國,所向無敵。加之牛馬繁殖,人口滋長,駸駸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。

  ***

  朔風漸和,大雪初止,北國大漠卻尚苦寒。

  這日正是清明,江南六怪一早起來,帶了牛羊祭禮,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。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,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,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。七人走上荒山,掃去墓上積雪,點了香燭,在墳前跪拜。

  韓小瑩暗暗禱祝:「五哥,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,只是他天資不高,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。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,後年嘉興比武之時,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!」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軟之鄉,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,憔悴冰霜,鬢絲均已星星。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,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。

 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,十年風雪,兀未朽爛,心中說不出的感慨。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,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。此人如中毒而斃,定有骸骨遺下,要是不死,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,那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,只餘荒山上一座墳墓,數堆白骨,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。

 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,回到住處,略一休息,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。

  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。南希仁有心逗他儘量顯示功夫,接連拆了七八十招,忽地左掌向外一撒,翻身一招「蒼鷹搏兔」,向他後心擊去。郭靖矮身避讓,「秋風掃落葉」左腿盤旋,橫掃師父下盤。南希仁「鐵牛耕地」,掌鋒戳將下來。郭靖正要收腿變招,南希仁叫道:「記住這招!」左手倏出,拍向郭靖胸口。郭靖右掌立即上格,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。南希仁左掌飛出,拍的一聲,雙掌相交,雖只使了三成力,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。他雙手在地下一撐,立即躍起,滿臉愧色。

 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,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,跟著鑽出一個少女,拍手而笑,叫道:「郭靖,又給師父打了麼?」郭靖漲紅了臉,道:「我在練拳,你別來囉唣!」那少女笑道:「我就愛瞧你挨打!」

 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。她與拖雷、郭靖年紀相若,自小一起玩耍。她因父母寵愛,脾氣不免嬌縱。郭靖卻生性戇直,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衝撞不屈,但吵了之後,不久便言歸於好,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,向他軟言央求。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捨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,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,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。

  郭靖道:「我在跟師父拆招,你走開吧!」華箏笑道:「甚麼拆招?是挨揍!」

  說話之間,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,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,向華箏微微躬身,說道:「華箏,大汗叫你去。」其時蒙古人質樸無文,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,華箏雖是大汗之女,眾人卻也直呼其名。華箏道:「幹甚麼啊?」十夫長道:「是王罕的使者到了。」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,怒道:「我不去。」十夫長道:「你不去,大汗要生氣的。」

  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,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,雖然大家年幼,說不上有甚麼情意,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,去嫁給那出名驕橫的都史,總是好生不樂,這時撅起了小嘴,默不作聲,挨了一會,終究不敢違拗父命,隨著十夫長而去。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,要擇日成婚,命人送來了禮物,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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