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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,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。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,論到功力之深湛,技藝之奧秘,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。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,情知如被師父發覺,不但性命不保,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,兩人暗中商量,越想越怕,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,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,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。

 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,成名不足,一不做二不休,竟摸進師父秘室,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《九陰真經》偷了去。黃藥師當然怒極,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,心願未償,不能自違毒誓、出島追捕,暴跳如雷之際,竟然遷怒旁人,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,盡數逐出了桃花島,自己閉門生氣。

  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,但依著《九陰真經》中的秘傳,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。這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,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,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,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,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。黑風雙煞生性殘忍,一知半解,但憑己意,胡亂揣摸,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。

  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「九陰白骨爪」,將死人髑髏九個一堆的堆疊,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。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,出頭干預,一動上手,飛天神龍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。幸好其時陳梅二人「九陰白骨爪」尚未練成,柯鎮惡終於逃得性命,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裏。

  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後,在江湖上一闖,竟是沒遇上敵手,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,連成名的英雄人物,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。夫婦兩人便得了個「黑風雙煞」的外號。眼見師父不出,更是橫行無忌,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,夫妻倆都受了重傷,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。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,只道兩人傷發而死,那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,秘修陰毒武功。

  這「九陰白骨爪」和「摧心掌」的功夫,都載在《九陰真經》之上。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。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。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,再行轉授妻子。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,他總是不允,說道:「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,我只偷到了下半部,一切紮根基、修真元的基礎功夫,卻全在上半部之中。如我把經給你看了,你貪多務得,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,非走火入魔不可,輕則受傷,重則要了你的性命。經上所載武功雖多,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,才可修練。」

  梅超風聽著有理,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,雖然平日說話總是「賊婆娘,臭婆娘」的亂罵,其實卻是情意深摯,於是也就不再追索。

  ***

  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,這才問起,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,只說了半句,就此氣絕。她在丈夫胸口摸索,卻無一物,一怔之下,想再摸時,韓寶駒、韓小瑩、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、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。

  梅超風雙目已盲,同時頭腦昏暈,顯是暗器上毒發,她與丈夫二人修習「九陰白骨爪」,十餘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,然後運功逼出,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,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,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,她中了之後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?當下展開擒拿手,於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。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,反而連遇險招。

  韓寶駒焦躁起來,尋思:「我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,尚且不能得手,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。」鞭法一變,刷刷刷連環三鞭,連攻梅超風後心。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,漸漸支持不住,挺劍疾刺,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。

  眼見便可得手,突然間狂風大作,黑雲更濃,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。沙石被疾風捲起,在空中亂舞亂打。

  韓寶駒等各自縱開,伏在地下,過了良久,這才狂風稍息,暴雨漸小,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。韓寶駒躍起身來,不禁大叫一聲,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,連陳玄風的屍首也已不知去向;只見柯鎮惡、朱聰、南希仁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,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上來,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。

  全金發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。南希仁折臂斷骨,幸而未受內傷。柯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,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,但以力抗力,內臟也未受到重大損傷。只張阿生連中兩下「九陰白骨爪」,頭頂又被猛擊一拳,雖已醒轉,性命已是垂危。

  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,傷不可救,個個悲痛之極。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,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,心中如何不知,只是她生性豪邁,一心好武,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,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,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,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,不禁既感且悲,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。

 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,這時仍然微露笑意,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,輕撫韓小瑩的秀髮,安慰道:「別哭,別哭,我很好。」韓小瑩哭道:「五哥,我嫁給你做老婆罷,你說好嗎?」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,他傷口劇痛,神志漸漸迷糊。韓小瑩道:「五哥,你放心,我已是你張家的人,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。我死之後,永遠和你廝守。」張阿生又笑了兩笑,低聲道:「七妹,我一向待你不好。我……我也配不上你。」韓小瑩哭道:「你待我很好,好得很,我都知道的。」

  朱聰眼中含了淚水,向郭靖道:「你到這裏,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?」郭靖道:「是。」朱聰道:「那麼你以後要聽我們的話。」郭靖點頭答應。朱聰哽咽道:「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,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,你先磕頭拜師罷。」郭靖也不知「歸天」是何意思,聽朱聰如此吩咐,便即撲翻在地,咚咚咚的,不住向張阿生磕頭。

  張阿生慘然一笑,道:「夠啦!」強忍疼痛,說道:「好孩子,我沒能授你本事……唉,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,也管不了用。我生性愚笨,學武又懶,只仗著幾斤牛力……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,今日也不會在這裏送命……」說著兩眼上翻,臉色慘白,吸了一口氣,道:「你天資也不好,可千萬要用功。想要貪懶時,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……」欲待再說,已是氣若遊絲。

  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,只聽得他說道:「把孩子教好,別輸在……臭道士手裏……」韓小瑩道:「你放心,咱們江南七怪,決不會輸。」張阿生幾聲傻笑,閉目而逝。

  六怪伏地大哭。他七人義結金蘭,本已情如骨肉,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,更無一日分離,忽然間一個兄弟傷於敵手,慘死異鄉,如何不悲?六人盡情一哭,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,把張阿生葬了。

  待得立好巨石,作為記認,天色已然大明。

  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。狂風大雨之後,沙漠上的足跡已全不可見,不知她逃到了何處。兩人追出數里,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,始終全無線索,只得回上山來說了。

  朱聰道:「在這大漠之中,諒那盲……那婆娘也逃不遠。她中了大哥的毒菱,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。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,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,然後三弟、六弟、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。」

  餘人點頭稱是,和張阿生的墳墓洒淚而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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