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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,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,又是掛慮,又是好奇,躲藏時靠近朱聰,悄聲問道:「銅屍鐵屍是甚麼人?」

  朱聰道:「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,當年在北方作惡。這兩人心狠手辣,武功高強,行事又十分機靈,當真是神出鬼沒。後來不知怎的,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,過了幾年,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,已經死了,那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。」

  韓小瑩問道:「這二人叫甚麼名字?」朱聰道:「銅屍是男的,名叫陳玄風。他臉色焦黃,有如赤銅,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,好似殭屍一般,因此人家叫他銅屍。」韓小瑩道:「那麼那個女的鐵屍,臉色是黑黝黝的了?」朱聰道:「不錯,她姓梅,名叫梅超風。」韓小瑩道:「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,那是甚麼功夫?」朱聰道:「我也從沒聽說過。」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,見到頂端那顆髑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著自己,似乎直瞪過來一般,不覺心中一寒,轉過頭不敢再看,沉吟道:「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?難道……」

  她話未說完,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,右手向小山下指去。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,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,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,甚是迅速,暗道:「慚愧!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,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。」

  頃刻之間,那黑影已近小山,這時已可分辨出來,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,是以顯得特別肥大。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,均想:「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。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,竟能緊緊靠攏,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!」六人屏息凝神,靜待大敵上山。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,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裏,以防劍光映射,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。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,腳步聲直移上來,各人心頭怦怦跳動,只覺這一刻特別漫長。這時西北風更緊,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,一座座的湧將上來。

  過了一陣,腳步聲停息,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,一個站著不動,頭上戴著皮帽,似是蒙古人打扮,另一人長髮在風中飄動,卻是個女子。韓小瑩心想:「那必是銅屍鐵屍了,且瞧他們怎生練功。」

  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,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,她腳步逐漸加快,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,越來越密,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。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:「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,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。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,每一伸縮,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,長髮隨著身形轉動,在腦後拖得筆直,尤其詭異可怖。

 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,全身寒毛豎起。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,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。江南六怪無不大奇:「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?」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,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,一掌打在他後心。只見她身形挫動,風聲虎虎,接著連發八掌,一掌快似一掌,一掌猛似一掌,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。待到第九掌發出,那女子忽然躍起,飛身半空,頭下腳上,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,噗的一聲,右手五指插入了那人腦門。

 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。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,哈哈長笑,那男子俯身跌倒,更不稍動。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,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,忽地回過頭來。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,模樣卻頗為俏麗,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。

  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,只是一個被她捉來餵招練功的活靶子,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。

  梅超風笑聲一停,伸出雙手,嗤嗤數聲,撕開了死人的衣服。北國天寒,人人都穿皮襖,她撕破堅韌的皮衣,竟如撕布扯紙,毫不費力,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,將內臟一件件取出,在月光下細細檢視,看一件,擲一件。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,只見件件都已碎裂,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,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,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,內臟卻已震爛。她檢視內臟,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。

  韓小瑩惱怒之極,輕輕拔起長劍,便欲上前偷襲。朱聰急忙拉住,搖了搖手,心下尋思:「這時只有鐵屍一人,雖然厲害,但我們七兄弟合力,諒可抵敵得過,先除了她,再來對付銅屍,那就容易得多。要是兩人齊到,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……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裏,乘隙偷襲?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,還是依他吩咐,由他先行發難為妥。」

  梅超風檢視已畢,微微一笑,似乎頗為滿意,坐在地下,對著月亮調勻呼吸,做起吐納功夫來。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,背心一起一伏,看得清清楚楚。

  韓小瑩心想:「這時我發一招『電照長空』,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。但若一擊不中,那可誤了大事。」她全身發抖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
  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,但覺背心上涼颼颼地,卻是出了一身冷汗,一斜眼間,但見西方黑雲遮滿了半個天空,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,烏雲中電光閃爍,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。輕雷隱隱,窒滯鬱悶,似乎給厚厚的黑雲裹纏住了難以脫出。

  梅超風打坐片時,站起身來,拖了屍首,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,彎腰去揭石板。

 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,只等她一揭石板,立即躍出。

  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,似乎不是風聲,猛然回頭,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,她一聲長嘯,斗然往樹上撲去。

  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,他仗著身矮,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,這時作勢下躍,微一長身,竟然立被敵人發覺。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,金龍鞭一招「烏龍取水」,居高臨下,往她手腕上擊去。梅超風竟自不避,順手一帶,已抓住了鞭梢。韓寶駒膂力甚大,用勁迴奪。梅超風身隨鞭上,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。掌未到,風先至,迅猛已極。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,鬆手撤鞭,一個觔斗從樹上翻將下來。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脫身,跟著撲落,五指向他後心疾抓。

  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,忙奮力往前急挺,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發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。

  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,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。嗤的一聲響,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。他左足點地,立即向前縱出,那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。這鐵屍動如飄風,喝道:「你是誰,到這裏幹甚麼?」雙爪已搭在他肩頭。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,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裏,他大驚之下,飛起右腳,踢向敵人小腹。梅超風右掌斬落,喀的一聲,韓寶駒足背幾乎折斷,他臨危不亂,立即借勢著地滾開。

  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,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,猛往她足踝砸落,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。

  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,急退避過,頃刻間,只見四面都是敵人,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女郎從右攻到,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,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,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,身後腳步聲響,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,這些人都不相識,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,心道:「他們人多,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。管他們叫甚麼名字,是甚麼來歷,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,天下人人可殺!」身形幌動,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。

  朱聰見她來勢兇銳,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「曲池穴」。豈知這鐵屍竟然不理,右爪直伸,韓小瑩一招「白露橫江」,橫削敵人手臂。梅超風手腕翻處,伸手硬抓寶劍,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。韓小瑩大駭,急忙縮劍退步,只聽拍的一聲,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「曲池穴」。這是人身的要穴,點中後全臂立即酸麻失靈,動彈不得,朱聰正在大喜,忽見敵人手臂陡長,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,於千鈞一髮之際倏地竄出,才躲開了這一抓,驚疑不定:「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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