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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,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,光芒特異,不覺一凜。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,見識寶物甚多,心想:「這光芒大非尋常,倒要瞧瞧是甚麼寶貝。」當即勒馬回頭,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。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,遊走不定,顯是十分珍異的利器,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。再看群孩,除了郭靖之外,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,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,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。

  朱聰心想:「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。王公酋長之物,取不傷廉。」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,笑吟吟的下馬,說道:「大家別打了,好好玩兒罷。」一言方畢,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,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。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,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,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,只要不是武林高手,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,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。

  朱聰匕首一到手,縱身竄出,躍上馬背,哈哈大笑,提韁縱馬,疾馳而去,趕上眾人,笑道:「今日運氣不壞,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。」笑彌陀張阿生笑道:「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。」鬧市俠隱全金發道:「甚麼寶貝,給我瞧瞧。」朱聰手一揚,擲了過去。

  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,給太陽光一照,光芒閃爍,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,眾人都喝了一聲采。

  匕首飛到面前,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,伸手抓住劍柄,先叫聲:「好!」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,再看劍柄,見刻著「楊康」兩字,心中一楞:「這是漢人的名字啊,怎麼此劍落在蒙古?楊康?楊康?倒不曾聽說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楊康。可是若非英雄豪傑,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?」叫道:「大哥,你知道誰叫楊康?」

  柯鎮惡道:「楊康?」沉吟半晌,搖頭道:「沒聽說過。」

  「楊康」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,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,因此刻有「楊康」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。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。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,閱歷最富,他既不知,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。

  全金發為人細心,說道:「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,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。」朱聰笑道:「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,日後帶到醉仙樓頭,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。」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,絲毫沒有頭緒,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,雖然渺茫之極,卻也不肯放過。韓小瑩道:「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。」

  韓寶駒馬快,當先衝了回去,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,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。韓寶駒喝斥不開,急了起來,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。

  都史不敢再打,指著拖雷罵道:「兩隻小狗,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。」

  拖雷道:「好,明天再打。」他心中已有了計較,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。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,力氣又大,明日一定能來助拳。都史帶了眾孩走了。

 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,伸手向朱聰道:「還我!」

  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裏,一拋一拋,笑道:「還你就還你。但是你得跟我說,這把短劍是那裏來的?」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,道:「媽媽給我的。」朱聰道:「你爹爹叫甚麼名字?」郭靖從來沒有爹爹,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,當下搖了搖頭。

  全金發問道:「你姓楊麼?」郭靖又搖了搖頭。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,都好生失望。朱聰問道:「楊康是誰?」郭靖仍是茫然搖頭。

  江南七怪極重信義,言出必踐,雖是對一個孩子,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,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裏。韓小瑩拿出手帕,給郭靖擦去鼻血,柔聲道:「回家去吧,以後別打架啦。你人小,打他們不過的。」七人掉轉馬頭,縱馬東行。

  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。拖雷道:「郭靖,回去罷。」

  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,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,聽到「郭靖」兩字,全身大震,立即提韁,回馬轉來,問道:「孩子,你姓郭?你是漢人,不是蒙古人?」郭靖點了點頭。柯鎮惡大喜,急問:「你媽媽叫甚麼名字?」郭靖道:「媽媽就是媽媽。」柯鎮惡搔搔頭,問道:「你帶我去見你媽媽,好麼?」郭靖道:「媽媽不在這裏。」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,叫道:「七妹,你來問他。」韓小瑩跳下馬來,溫言道:「你爹爹呢?」郭靖道:「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,等我長大了,去殺死壞人報仇。」韓小瑩問道:「你爹爹叫甚麼名字?」她過於興奮,聲音也發顫了。郭靖卻搖了搖頭,柯鎮惡問道:「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麼名字?」郭靖咬牙切齒的道:「他……他名叫段天德!」

  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,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,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,實是渺茫之極,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,那麼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,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,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。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,自然只叫丈夫為「嘯哥」,聽旁人叫他「郭大哥」,丈夫叫甚麼名字,她反而並不在意。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,從來不知另有名字。

  這「段天德」三字,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,但突然之間傳入江南七怪耳中,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,便是半空中連續三個晴天霹靂,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,一剎那間,宛似地動山搖,風雲變色。過了半晌,韓小瑩才歡呼大叫,張阿生以拳頭猛搥自己胸膛,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,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,柯鎮惡捧腹狂笑,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。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,又是好笑,又是奇怪。過了良久,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,人人卻是滿臉喜色。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,喃喃的道:「菩薩有靈,多謝老天爺保佑!」

  韓小瑩對郭靖道:「小兄弟,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。」

  拖雷心裏掛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,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,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,音調全然不準,看來不是好人,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,卻不願在當地多耽,不住催郭靖回去。郭靖道:「我要回去啦。」拉了拖雷的手,轉身就走。

  韓寶駒急了,叫道:「喂,喂,你不能走,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。」

  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,害怕起來,當即發足奔跑。韓寶駒搶將上去,伸出肥手,疾往郭靖後領抓去。朱聰叫道:「三弟,莫莽撞。」在他手上輕輕一架。韓寶駒愕然停手。朱聰加快腳步,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,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,笑嘻嘻的道:「我變戲法,你們瞧不瞧?」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,停步望著他。

  朱聰攤開右掌,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,喝聲:「變!」手掌成拳,再伸開來時,小石子全已不見。兩個小孩奇怪之極。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,喝道:「鑽進去!」揭下帽子,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。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,齊拍手掌。

  正在這時,遠遠雁聲長唳,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,從北邊飛來。朱聰心念一動,道:「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。」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,交給拖雷,向柯鎮惡一指,道:「你把他眼睛蒙住。」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,笑道:「捉迷藏嗎?」朱聰道:「不,他蒙住了眼睛,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。」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。拖雷道:「那怎麼能夠?我不信。」

  說話之間,雁群已飛到頭頂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,他手勁甚大,石子飛得老高。雁群受驚,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,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,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,拉弓發矢,颼的一聲,正中大雁肚腹,連箭帶雁,跌了下來。

  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,奔過去拾起大雁,交在柯鎮惡手裏,小心靈中欽佩之極。

  朱聰道:「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,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,就不怕他們人多了。」拖雷道:「明天我們還要打,我去叫哥哥來。」朱聰道:「叫哥哥幫忙?哼,那是沒用的孩子。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,管教明天打贏他們。」拖雷道:「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?」朱聰道:「正是!」拖雷大喜道:「好,那你就教我。」

  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,問道:「你不愛學麼?」郭靖道:「媽媽說的,不可跟人家打架。學了本事打人,媽媽要不高興的。」

  韓寶駒輕輕罵道:「膽小的孩子!」朱聰又問:「那麼剛才你們為甚麼打架?」郭靖道:「是他們先打我們的。」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:「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,那怎麼辦?」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,道:「我殺了他,給爹爹報仇。」柯鎮惡道:「你爹爹一身好武藝,尚且給他殺了。你不學本事,當然打他不過,又怎能報仇?」郭靖怔怔的發呆,無法回答。韓小瑩道:「所以哪,本事是非學不可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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