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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話未說完,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,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,聽聲音若非巨象,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。

  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:「喂,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!」「樓板要給你壓穿啦。」「快,快,攔住他,叫他下來!」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。

 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,只見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,邁步走上樓來,定睛看時,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,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。

 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,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,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。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,貪圖重賄,已暗中投靠金國,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。不料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,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。完顏洪烈大驚之餘,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,當即帶同親隨,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,親自追拿刺客。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,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,完顏洪烈尚未出手,就被他一枝甩手箭打中肩頭,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。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,又得包惜弱相救,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。

 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,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,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,顯然並未認出自己,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,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,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,當即寬心,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,一驚之下,不由得欠身離椅。

 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,用來焚燒紙錠表章,直徑四尺有餘,只怕足足有三百來斤,缸中溢出酒香,顯是裝了美酒,份量自必更加沉重,但他托在手裏,卻也不見如何吃力。他每跨一步,樓板就喀喀亂響。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,掌櫃、酒保、廚子、打雜的、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,只怕樓板給他壓破,砸下來打死了人。

  焦木和尚冷然道:「道兄惠然駕臨,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?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!」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,說道:「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,寺裏師父言道,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。貧道心下琢磨,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,果然如此。久聞江南七俠威名,今日有幸相見,足慰平生之願。」

 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:「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,各位都是久仰的了。」轉過頭來,向丘處機道:「這位是七俠之首,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。」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,跟著依次引見。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,暗自記憶。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髒窮酸,名叫妙手書生朱聰。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,排行第三。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,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。第五是那身材粗壯、屠夫模樣的大漢,名叫笑彌陀張阿生。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,綽號鬧市俠隱。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,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。

  焦木引見之時,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,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,竟似不感疲累。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,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。

  柯鎮惡道:「我七兄弟人稱『江南七怪』,都是怪物而已,『七俠』甚麼的,卻不敢當。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,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,更是欽慕。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,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?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,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。兩位雖然和尚道士,所拜的菩薩不同,但總都是出家人,又都是武林一脈,大家盡釋前愆,一起來喝一杯如何?」

  丘處機道:「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,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,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。」柯鎮惡道:「交出甚麼人來?」丘處機道:「貧道有兩個朋友,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,不幸死於非命。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。柯大俠,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?」完顏洪烈一聽,端在手中的酒杯一幌,潑了些酒水。只聽柯鎮惡道:「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,就是素不相識之人,咱們既然知道了,也當量力照顧,那是義不容辭之事。」丘處機大聲道:「是呀!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!他是出家人,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,定是不肯交出?七位是俠義之人,請評評這道理看!」

  此言一出,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,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,心想:「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,另有旁人?」

 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,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,一時說不出話來,結結巴巴的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胡言亂道……胡言……」

  丘處機大怒,喝道:「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,竟敢如此為非作歹!」右手一送,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,向著焦木飛去。焦木縱身躍開避過。

 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,你推我擁,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。

 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,自己儘可接得住,當下搶上一步,運氣雙臂,叫一聲:「好!」待銅缸飛到,雙臂一沉,托住缸底,肩背肌肉墳起,竟自把銅缸接住了,雙臂向上一挺,將銅缸高舉過頂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,喀喇一聲,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,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。張阿生上前兩步,雙臂微曲,一招「推窗送月」,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。

  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,笑道:「江南七怪名不虛傳!」隨即臉色一沉,向焦木喝道:「那兩個女子怎樣了?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,到底是何居心?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條頭髮,我把你拆骨揚灰,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!」

  朱聰扇子一搧,搖頭幌腦的道:「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,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?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。虛妄之極矣,決不可信也。」

  丘處機怒道:「貧道親眼見到,怎麼會假?」江南七怪都是一怔。焦木道:「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,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,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?」丘處機冷笑道:「好呀,你邀了幫手,便想倚多取勝。這件事我是管上了,決計放你不過。你清淨佛地,窩藏良家婦女,已是大大不該,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,慘遭非命。」

  柯鎮惡道:「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,而大師卻說沒有。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,到底誰是誰非,不就清楚了?兄弟眼睛雖然瞎了,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。」六兄妹齊聲附和。

  丘處機冷笑道:「搜寺?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,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,人卻又不見了。無法可想,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。」朱聰道:「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。」丘處機一楞,道:「甚麼?」朱聰一本正經的道:「她們是仙女,不是會隱身法,就是借土遁遁走啦!」餘下六怪聽了,都不禁微笑。

  丘處機怒道:「好啊,你們消遣貧道來著。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,是不是?」

  柯鎮惡凜然道:「我們本事低微,在全真派高手看來,自是不足一笑。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,知道我們的人,都還肯說一句:江南七怪瘋瘋癲癲,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。我們不敢欺壓旁人,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。」

  丘處機道:「江南七俠名聲不壞,這個我是知道的。各位事不干己,不用趕這淌渾水。我跟和尚的事,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,現下恕不奉陪了。和尚,跟我走吧。」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。焦木手腕一沉,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。

 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,大聲喝道:「道士,你到底講不講理?」丘處機道:「韓三爺,怎樣?」韓寶駒道:「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,他說沒有就是沒有。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,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?」丘處機道:「他不會撒謊,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?丘某親眼目睹,若是看錯了人,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。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。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,是不是?」江南七怪齊聲道:「不錯。」

  丘處機道:「好,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。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。」說著右手一沉,放低銅缸,張口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,叫道:「請吧!」手一抖,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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