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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那矮胖子聽得喝采,回頭望了一眼。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,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,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,心想:「這匹馬好極,我出高價買下來吧。」

  就在這時,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,橫過馬前。那馬出其不意,吃了一驚,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,那矮胖子一提韁繩,躍離馬鞍,那馬身上一輕,倏然躍起,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,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。

  完顏洪烈一呆,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,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,卻未有及得上他的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。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,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。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。他這次南來,何處可以駐兵,何處可以渡江,看得仔仔細細,一一暗記在心,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,也詳為打聽。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,心想南人朝政腐敗,如此奇士棄而不用,遺諸草野,何不楚材晉用?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。

  他心意已決,發足疾追,只怕那馬腳力太快,追趕不上,正要出聲高呼,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,忽然站住。完顏洪烈又是一奇,心想馬匹疾馳,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,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斗然收步,實是前所未睹,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,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閒的驀地站定。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,鑽入一家店內。

  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,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,寫著「太白遺風」四字,卻是一家酒樓,再抬頭看時,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,寫著「醉仙樓」三個大字,字跡勁秀,旁邊寫著「東坡居士書」五個小字,原來是蘇東坡所題。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,心想:「他來到酒樓,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,乘機結納,正是再好不過。」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,手裏托著一個酒罈,走到馬前。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。

 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,更加顯得臃腫難看,身高不過三尺,膀闊幾乎也有三尺,那馬偏偏腿長身高,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。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,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,隨手一揭,已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的罈身揭了下來,那酒罈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。黃馬前足揚起,長聲歡嘶,俯頭飲酒。完顏洪烈聞得酒香,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,從這酒香辨來,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。

 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,手一揚,噹的一聲,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,說道:「給開三桌上等酒菜,兩桌葷的,一桌素的。」掌櫃的笑道:「是啦,韓三爺。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,下酒再好沒有。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,慢慢再算。」矮胖子白眼一翻,怪聲喝道:「怎麼?喝酒不用錢?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,吃白食的麼?」掌櫃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,大聲叫道:「夥計們,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!」眾夥計裏裏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。

  完顏洪烈心想:「這矮胖子穿著平常,出手卻這般豪闊,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,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。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,只怕要費點周折了。且看他請些甚麼客人,再相機行事。」當下拾級登樓,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,要了一斤酒,隨意點了幾個菜。

 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,湖面輕烟薄霧,幾艘小舟蕩漾其間,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,他放眼觀賞,登覺心曠神怡。這嘉興是古越名城,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,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。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,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。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,是綠色的沒角菱,菱肉鮮甜嫩滑,清香爽脆,為天下之冠,是以湖中菱葉特多。其時正當春日,碧水翠葉,宛若一泓碧琉璃上鋪滿了一片片翡翠。

  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,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划來。這漁舟船身狹長,船頭高高翹起,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。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,但轉眼之間,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,竟快得出奇。片刻間漁舟漸近,見舟中坐著一人,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簑衣,卻是個女子。她伸槳入水,輕輕巧巧的一扳,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,船身幾如離水飛躍,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,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,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?

  只見她又是數扳,漁舟已近酒樓,日光照在槳上,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。那漁女把漁舟繫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,輕躍登岸。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,也跟著上來。兩人逕上酒樓。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:「三哥!」在他身旁坐了下來。矮胖子道:「四弟、七妹,你們來得早!」

 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,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,身形苗條,大眼睛,長睫毛,皮膚如雪,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。她左手倒提銅槳,右手拿了簑笠,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髮。完顏洪烈心想:「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,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。」

  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,一身青布衣褲,腰裏束了條粗草繩,足穿草鞋,粗手大腳,神情木訥。他放下擔子,把扁擔往桌旁一靠,嘰嘰數聲,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。完顏洪烈一怔,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,通身黑油油地,中間微彎,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。這扁擔如此沉重,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。那人腰裏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,斧刃上有幾個缺口。

  兩人剛坐定,樓下腳步聲響,上來兩人。那漁女叫道:「五哥、六哥,你們一起來啦。」前面一人身材魁梧,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,圍著一條長圍裙,全身油膩,敞開衣襟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袖子捲得高高的,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,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,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牛的屠夫。後面那人五短身材,頭戴小氈帽,白淨面皮,手裏提了一桿秤,一個竹簍,似是個小商販。完顏洪烈暗暗稱奇:「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,怎麼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?」

  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,似是鐵物敲擊石板,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,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,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。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,尖嘴削腮,臉色灰撲撲地,頗有兇惡之態。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,齊叫:「大哥。」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,道:「大哥,你座位在這裏。」那瞎子道:「好。二弟還沒來麼?」那屠夫模樣的人道:「二哥已到了嘉興,這會兒也該來啦。」漁女笑道:「這不是來了嗎?」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聲響。

  完顏洪烈一怔,只見樓梯口上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,先搧了幾搧,接著一個窮酸搖頭幌腦的踱了上來,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。完顏洪烈心想:「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……」心頭正自火冒,那人咧嘴向他一笑,伸伸舌嘴,裝個鬼臉,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,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。

  完顏洪烈尋思:「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,倘若能收為己用,實是極大的臂助。那窮酸偷我金銀,小事一樁,不必計較,且瞧一下動靜再說。」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,搖頭擺腦的吟道:「不義之財……放他過,……玉皇大帝……發脾氣!」口中高吟,伸手從懷裏掏出一錠錠金銀,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,一共掏出八錠銀子,兩錠金子。

 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,正是自己所失卻的,心下不怒反奇:「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,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,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,當時我竟一無所覺。這妙手空空之技,確是罕見罕聞。」

 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,似乎他們作東,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,因賓客未到,七人只喝清酒,菜餚並不開上席來。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,那麼客人只有兩個了。完顏洪烈尋思:「這七個怪人請客,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?」

  過了一盞茶時分,只聽樓下有人唸佛:「阿彌陀佛!」那瞎子道:「焦木大師到啦!」站起身來,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。又聽得一聲:「阿彌陀佛!」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。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,身穿黃麻僧衣,手裏拿著一段木柴,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,不知有何用處。

  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,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。和尚欠身道:「那人尋上門來,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,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,小僧感激之至。」

  那瞎子道:「焦木大師不必客氣。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,大師有事,我兄弟豈能袖手?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,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,那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?就是大師不來通知,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干休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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