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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(5)


  雙鵰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,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,於是虛張聲勢,突然長鳴,向下疾沖,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,不待他發掌,早已飛開。雙鵰此起彼落,雖然不能傷敵,卻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。高手對敵,講究的是凝意專志,靈台澄明,內力方能發揮極致,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,但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,此時為了郭襄之死頗為惋惜,心神本已不定,雙鵰再來打擾,更加煩躁起來。

  他心意微亂,掌力立起感應,一燈微微一笑,向前踏了半步。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,提聲喝道:「郭靖、楊過,你們都來了,合力擒他!」

  其實郭靖是她丈夫,她決不會直呼其名,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吃驚,倘若叫的是「靖哥哥」,法王不免轉念:「『靖哥哥』,那是誰?」如此一頓,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為減弱。果然法王一聽到「郭靖、楊過」兩人之名,大吃一驚:「這兩個好手又來,老和尚殆矣!」

  便在此時,一燈又踏上了半步。半空中雙鵰也已瞧出了便宜,那雌鵰大聲鳴叫,疾撲而下,直沖法王面門,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。法王罵道:「孽畜!」左掌上拍。

  豈知雌鵰這一下仍是虛招,離他面前尚有丈許,早已逆沖而上,那雄鵰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,待得法王發覺,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。法王又驚又怒,揮手一拂,正中雕腹。雄鵰抓起了他頭頂金冠,振翅高飛。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,那雄鵰身受重傷,雖然飛上半空,終於支持不住,突然翻了個筋斗,墮入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。

  黃蓉、程英、陸無雙、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。周伯通大怒,喝道:「臭和尚,老頑童不講究甚麼江湖規矩了。說不得,要來個以二對一。」縱身掄拳,往法王背心打去。

  那雌鵰見雄鵰墮入深谷,厲聲長鳴,穿破雲霧,跟著沖了下去,良久不見回上。

  金輪法王前後受敵,心中先自怯了,他武功雖高,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?不敢再行戀戰,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,前擋一陽指,後拒空明拳,在兩股內力夾擊之中,斜身向左竄出,身形晃動,已自轉過山坳。周伯通大聲吆喝,自後趕去。

  法王好容易脫身,提氣急奔,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纏上,數百招內難分勝敗,那白眉老僧乘虛下手,自己這條老命非葬送在這絕情穀中不可。眼見前面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,正要發足奔入,突聽得嗤的一聲急響,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。

  樹林離他尚有百余步,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,形體雖小,破空之聲卻響亮異常,對準面門疾射而來。法王舉銀輪一擋,拍的一響,小石子撞在輪上,登時碎成數十粒,四下飛濺,臉上也濺到了兩粒,雖然石粒微細,傷他不得,卻也隱隱生疼。法王又是一驚:「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,竟撞得我輪子晃動,此人功力之強,決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頑童之下,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?」

  他一怔之間,只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,大袖飄飄,頗有瀟灑出塵之致。周伯通大喜,叫道:「黃老邪!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,快合力擒他!」

  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。他與楊過分手後,北上漫遊,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中小酌,猛見雙鵰自空中飛過,知道若非女兒,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,於是悄悄跟隨,來到絕情穀中。他不願給女兒瞧見,只遠遠跟著,直至見一燈和周伯通分別和金輪法王動手不勝,這藏僧真是生平難遇的好手,不禁見獵心喜,跟著出手。

  法王雙輪互擊,當的一聲,聲若龍吟,說道:「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麼?」黃藥師點了點頭,說道:「不錯。大師有何示下?」法王道:「我在藏邊之時,聽說中原只有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了得,今日見面,果然名不虛傳。其餘四位哪裡去了?」黃藥師道:「中神通和北丐、西毒,謝世已久,這位高僧便是南帝,這一位周兄,是中神通的師弟。」周伯通道:「若是我師兄在世,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?」

  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,將法王圍在中間。法王瞧瞧一燈大師、瞧瞧周伯通、又瞧瞧黃藥師,長歎一聲,將五輪拋在地下,說道:「單打獨鬥,老僧誰也不懼。」周伯通道:「不錯。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,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,誰來跟你單打獨鬥?臭和尚作惡多端,自己裁決了罷。」法王歎道:「中原五大高人,今見其二,老僧死在三位手上,也不枉了。只可惜那龍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絕,從此世上更無傳人。」提起右掌,便往自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。

  周伯通聽到「龍象般若功」五字,心中一動,搶上去伸臂一擋,架過了他這一掌,說道:「且慢!」法王昂然道:「老僧可殺不可辱,你待怎地?」周伯通道:「你這甚麼龍象般若功果然了得,就此沒了傳人,別說你可惜,我也可惜。何不先傳了我,再圖自盡不遲?」言下竟是十分誠懇。

  法王尚未回答,只聽得撲翅聲響,那雌鵰負了雄鵰從深谷中飛上,雙鵰身上都是濕淋淋地,看來穀底是個水潭。雄鵰毛羽零亂,已然奄奄一息,右爪仍牢牢抓著法王的金冠。雌鵰放下雄鵰後,忽地轉身又沖入深谷,再回上來時,背上伏著一人,赫然便是郭襄。

  黃蓉驚喜交集,大叫:「襄兒,襄兒!」奔過去將她扶下雕背。

  法王見郭襄竟然無恙,也是一呆。周伯通正架著他的手臂,右眼向一燈一眨,左眼向黃藥師一閃,做了個鬼臉。東邪、南帝雙手齊出,法王右脅左胸同時中指。若是換作別人,雖然點正他的要害,也閉不了他的穴道,但東邪、南帝這兩根手指,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得,一是精微奧妙的「彈指神通」,一是玄功若神的「一陽指」,法王如何受得?「嘿」的一聲,身子晃了一下。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「至陽穴」上補了一拳,笑道:「躺下罷!」法王雙腿一軟,緩緩坐倒。一燈等三人對望一眼,心中均各駭然:「這藏僧當真厲害,身上連中三下重手,居然仍不摔倒。」

  ***

  三人搶到郭襄身旁,含笑慰問,只聽她叫道:「媽,他在下麵……在下麵,快……快去……救他……」只說了這幾句,心神交疲,暈了過去。一燈拿起她的腕脈一搭,說道:「不礙事,只是受了驚嚇。」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。過了一會,郭襄悠悠醒轉,說道:「大哥哥呢,上來了嗎?」黃蓉道:「楊過也在下麵?」郭襄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當然哪!」她心中是說:「倘若他不在下面,我跳下去幹麼?」黃蓉見女兒全身濕透,問道:「下麵是個水潭?」郭襄點了點頭,閉上雙眼,再無力氣說話,只是手指深谷。

  黃蓉道:「楊過既在穀底,只有差鵰兒再去接他。」當下作哨召雕。但連吹數聲,雙鵰竟毫不理睬。黃蓉好生奇怪,數十年來,雙鵰聞喚即至,從不違命,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直似不聞?

  她又一聲長哨,只見那雌鵰雙翅一振,高飛入雲,盤旋數圈,悲聲哀啼,猛地裡從空中疾沖而下。黃蓉心道:「不好!」大叫:「鵰兒!」只見那雌鵰一頭撞在山石之上,腦袋碎裂,折翼而死。眾人都吃了一驚,奔過去看時,原來那雄鵰早已氣絕多時。眾人見這雌鵰如此深情重義,無不慨歎。黃蓉自幼和雙鵰為伴,更是傷痛,不禁流下淚來。

  陸無雙耳邊,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遊絲的歌聲: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天南地北雙飛客,老翅幾回寒暑?歡樂趣,離別苦,就中更有癡兒女。君應有語,渺萬里層雲,千山暮雪,只影向誰去?」她幼時隨著李莫愁學藝,午夜夢回,常聽到師父唱著這首曲子,當日未曆世情,不明曲中深意,此時眼見雄鵰斃命後雌鵰殉情,心想:「這頭雌鵰假若不死,此後萬里層雲、千山暮雪,叫它孤單只影,如何排遣?」觸動心懷,眼眶兒竟也紅了。

  程英道:「師父,師姊,楊大哥既在潭底,咱們怎生救他上來才好?」

  黃蓉抹了抹眼淚,問女兒道:「襄兒,谷底是怎生光景?」郭襄精神漸複,說道:「我一掉下去,筆直的沉到了水底,心中一慌,吃了好幾口水。後來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,大哥哥……楊大哥拉住我頭髮,提了我起來……」黃蓉稍稍放心,道:「水潭旁有岩石之類,可以容身,是不是?」郭襄道:「水潭旁都是大樹。」黃蓉「嗯」了一聲,問道:「你怎麼會跌下去的?」

  郭襄道:「楊大哥拉我起來,第一句話也這般問我。我取出那口金針,交了給他,說道:『我來叫你保重身子,不可自尋短見。』他目不轉瞬的向我瞧著,卻不說話。不久雄鵰兒跌了下來,跟著雌鵰將雄鵰負了上去,又下來負我。我叫楊大哥上來,他一言不發,提著我放上了雕背。媽,叫鵰兒再下去接他啊。」

  黃蓉暫不跟她說雙鵰已死,脫下外衣,蓋在她的身上,轉頭道:「看來過兒一時並無危險,咱們快搓一條長索,接他上來。」眾人齊聲說是,分頭去剝樹皮。

  各人片刻間剝了不少樹皮。程英、陸無雙和瑛姑便用韌皮搓成繩索,一燈、黃藥師、周伯通、黃蓉四人手撕刀割,切剝樹皮。這四人雖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,但做這等粗笨功夫,也不過勝在力大而已,未必便強過尋常熟手工人,直忙到天黑,還只搓了一百多丈繩索,看來仍是遠遠不足。程英在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岩石,另一端繞在一棵大樹上,繩索漸結漸長,穿過雲霧,垂入深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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