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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(3)


  周伯通手掌高舉,托著那只玉蜂,洋洋自得,說道:「那是我養蜂的本事。」黃蓉撇嘴道:「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,有甚麼希奇了?」周伯通道:「這個你就不懂了。小龍女送給我的玉蜂,固是極寶貴的品種,但老頑童親加培養,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、人間罕覯的異種來,當真是巧奪天工,造化之奇,也無如此奇法。小龍女如何能及呀?」

  黃蓉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,這一場法螺吹得嗚都都地響,你這張厚臉皮,當真是天下無雙、人間罕覯的異種,巧奪天工,奇於造化。」周伯通也不生氣,笑嘻嘻的道:「小黃蓉,我且問你。人是萬物之靈,身上有刺花刺字,或刺盤龍虎豹,或書『天下太平』。但除了人之外,禽獸蟲蟻身上,可有刺字的?」

  黃蓉道:「虎有黃斑、豹有金錢,至於蝴蝶毒蛇,身上花紋更奇於刺花十倍。」周伯通道:「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有?」黃蓉道:「你說是天生的麼?那倒沒見過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好罷,今兒給你開一開眼界。」說著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。

  只見他掌心中托著那只巨蜂的雙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,黃蓉凝目望去,見玉蜂右翅上有「情穀底」三字,左翅上有「我在絕」三字,每個字細如米粒,但筆劃清楚,顯是用極細的針刺成。黃蓉大奇,口中喃喃念道:「情穀底,我在絕。情穀底,我在絕。」心想:「這六字決非天生,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,按著老頑童的性兒,決不會做這般水磨功夫。」一轉念間,笑道:「那又是甚麼天下無雙、人間罕覯了?你磨著瑛姑,要她用繡花針兒刺上這六個字,難道還瞞得過我麼?」

  周伯通一聽,登時漲紅了臉,說道:「你這就問瑛姑去,看是不是她刺的字?」黃蓉笑道:「那她還不給你圓謊麼?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,她也會說:『不錯,太陽自然從西邊出來,誰說從東邊出來啊?』」

  周伯通一張臉更紅了,那是三分害羞,三分尷尬,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。他放了掌中玉蜂,一把抓著黃蓉的手,道:「來來來,我教你親眼瞧瞧。」拉著她走到山坡邊一個蜂巢旁邊。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,與其餘的蜂巢不在一起。周伯通手一揚,捉了兩隻玉蜂,說道:「請看!」

  黃蓉凝目看去,只見那兩隻玉蜂雙翅上也都有字,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,右翅是「情谷底」,左翅是「我在絕」。黃蓉大奇,暗想:「造物雖奇,也決無造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理。其中必有緣故。」說道:「老頑童,你再捉幾隻來瞧瞧。」周伯通又捉了四隻,其中兩隻翅上無字,另外兩隻雙翅都刺著這六個字。他見黃蓉低頭沉吟,顯已服輸,不敢再說是瑛姑所為,笑道:「你還有何話說?今日可服了老頑童罷?」

  黃蓉不答,只是輕輕念著:「情穀底,在我絕。情穀底,我在絕。」她念了幾遍,隨即省悟:「啊!那是『我在絕情穀底』。是誰在絕情穀底啊?難道是襄兒?」心中怦怦亂跳,側頭向周伯通道:「老頑童,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所養,是外面飛來的。」

  周伯通臉上一紅,道:「咦!那可真奇了。你怎麼知道?」黃蓉道:「我怎麼不知?這窩蜜蜂飛到這裡,有幾天啦?」周伯通道:「這些玉蜂飛來有好幾年了,只是初時我沒察覺翅上生得有字,直到幾個月前,這才偶爾見到。」黃蓉沉吟道:「當真有好幾年了?」周伯通道:「是啊,難道連這個也用得著騙你?」

  黃蓉沉吟半晌,回到茅屋,和一燈大師、程英、陸無雙等商議,都覺絕情穀底必有蹊蹺。黃蓉掛念女兒,當下便要和程陸姊妹同去一探。一燈大師道:「左右無事,咱們便同去走走。那日令愛來此,這小姑娘慷慨豪邁,老僧很喜歡她。」黃蓉當即拜謝,心中卻平添一層隱憂:「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,否則他何必舍卻幽居清修之樂,一同趕去?」周伯通有熱鬧可趕,如何肯留?堅要和瑛姑隨眾同行。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,寬心不少,心想憑著自己這一行六人,不論鬥智鬥力,只怕當世再無敵手,襄兒便是落入奸人之手,也必能救出。於是六人雙鵰,結伴西行。

 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穀,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。此時絕情穀中人煙絕蹤,當日公孫止夫婦、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。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穀後,每隔數年,必來穀中居住數日,心中存了萬一之想,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,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。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,廢然而去,但每來一次,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。

  此刻再臨舊地,但見荊莽森森,空山寂寂,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,當下奔到斷腸崖前,走過石樑,撫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跡,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,一筆一筆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,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。他輕輕的念道:「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,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。」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。

  這一日中,他便如此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發呆,當晚繩系雙樹而睡。次日在穀中到處閒遊,見昔年自己與程英、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,他戲稱之為「龍女花」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,如火如錦,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,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。

 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,已到三月初七,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,到了這日,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。自晨至午,更自午至夕,每當風動樹梢,花落林中,心中便是一跳,躍起來四下裡搜尋觀望,卻哪裡有小龍女的影蹤?

 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,他早知「大智島南海神尼」云云,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,但崖上字跡卻是小龍女所刻,卻半分不假,只盼她言而有信,終來重會。眼見太陽緩緩落山,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。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,他大叫一聲,急奔上峰。身在高處,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,心中略略一寬,只要太陽不落山,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。

 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,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。悄立山巔,四顧蒼茫,但覺寒氣侵體,暮色逼人而來,站了一個多時辰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再過多時,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,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,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。

 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。

 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,直到紅日東升。四下裡小鳥啾鳴,花香浮動,春意正濃,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,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:「傻子!她早死了,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。她自知中毒難愈,你決計不肯獨活,因此圖了自盡,卻騙你等她十六年。傻子,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,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?」

 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,一日一夜不飲不食,但覺唇燥舌焦,於是走到小溪之旁,掬水而飲,一低頭,猛見水中倒影,兩鬢竟然白了一片。他此時三十六歲,年方壯盛,不該頭髮便白,更因內功精純,雖然一生艱辛顛沛,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,突見兩鬢如霜,滿臉塵土,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,伸手在額角髮際拔下三根頭髮來,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。

  刹時之間,心中想起幾句詞來: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」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。楊過一生潛心武學,讀書不多,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,但覺情深意真,隨口念了幾遍,這時憶及,已不記得是誰所作,心想:「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,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。他尚有個孤墳,知道愛妻埋骨之所,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。」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,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:「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;相對無言,惟有淚千行!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」不由得心中大慟:「而我,而我,三日三夜不能合眼,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!」

  猛地裡一躍而起,奔到斷腸崖前,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,大聲叫道:「『十六年後,在此重會,夫妻情深,勿失信約!』小龍女啊小龍女!是你親手刻下的字,怎地你不守信約?」他一嘯之威,震獅倒虎,這幾句話發自肺腑,只震得山谷皆鳴,但聽得群山回應,東南西北,四周山峰都傳來:「怎地你不守信約?怎地你不守信約?不守信約……不守信約……」

 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,此時萬念俱灰,心想:「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,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。」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,只見穀口煙霧繚繞,他每次來此,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穀底,此時仍是如此。仰起頭來,縱聲長嘯,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,輕輕說道:「當年你突然失蹤,不知去向,我尋遍山前山后,找不到你,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,這十六年中,難道你不怕寂寞嗎?」

  淚眼模糊,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,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穀底叫道:「楊郎,楊郎,你別傷心,別傷心!」楊過雙足一登,身子飛起,躍入了深谷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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