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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


  她身旁那少年雖然生得高大壯實,卻是滿臉稚氣,遲疑了一會,道:「我不知道。爹爹說咱兩個該聽大姊姊的話,叫你別跟大姊姊頂嘴。」那少婦甚是得意,道:「可不是麼?」那少女見弟弟幫著大姊,也不生氣,笑道:「你甚麼也不懂的。」回頭又向那粗豪漢子道:「大叔,你再說神鵰俠的故事罷!」

  那大漢道:「好,既然姑娘要聽,我便說說,我姓宋的雖然本事低微,可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,生平說一是一,決沒半句虛言,姑娘若是不信,那便不用聽了。」

  那少女提起酒壺給他斟了一碗酒,笑道:「我怎會不信?快點兒講罷!」又叫道:「店小二,再打十斤酒,切二十斤牛肉,我姊姊請眾位伯伯叔叔喝酒,驅驅寒氣。」店小二連聲答應,吆喝著吩咐下去。眾人笑逐顏開,齊聲道謝。過不多時,三名店伴將酒肉送了上來。

  那美貌少婦沉臉道:「我便是要請客,也不請胡說八道之人。店小二,這酒肉的錢可不能開在我賬上。」店小二一愣,望望少婦,又望望少女,不知如何是好。那少女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,遞給店小二,說道:「這是真金的釵兒,值得十幾兩銀子罷。你拿去給我換了。再打十斤酒,切二十斤羊羔。」

  那少婦怒道:「妹妹,你定要跟我賭氣,是不是?單是釵頭這顆明珠,總值得百多兩銀子,你死賴活賴的跟朱伯伯要來,卻這麼隨隨便便的請人喝酒。瞧你回到襄陽時,媽問起來時怎麼交代?」那少女伸伸舌頭,笑道:「我說在道上掉了,找來找去找不到?」那少婦道:「我才不跟你圓謊呢。」那少女伸筷挾了一塊牛肉,放在口中吃了。說道:「吃也吃過了,難道還能退麼?各位請啊,不用客氣。」

  眾人見她姊妹二人鬥氣,都覺有趣,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瀟灑,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幾口,暗中幫那少女。那少婦賭氣閉上眼睛,伸手塞住耳朵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宋大叔,我姊姊睡著了,你大聲說也不妨,吵不醒她的。」那少婦睜開眼來,怒道:「我幾時睡著了?」那少女道:「那更好啦,越發不會吵著了你。」那少婦大聲道:「襄兒,我跟你說,你再跟我抬槓,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也不怕,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。」那少婦道:「三弟跟著我。」那少女道:「三弟,你說跟誰一起走?」

  那少年左右做人難,幫了大姊,二姊要惱,幫了二姊,大姊又要生氣,囁嚅著道:「媽媽說的,咱三人一塊兒走,不可失散了。」那少婦向妹子瞪了一眼,恨恨的道:「早知你這般不聽話,你小時候給壞人擄了去,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。」

  那少女聽她這般說,心腸軟了,摟著少婦的肩膀,央求道:「好姊姊,別生氣啦,算是我錯了。」那少婦氣鼓鼓的不理。那少女道:「你不笑,我可要呵你癢了。」那少婦反而更轉過頭去。那少女突伸右手,向少婦背後襲到她的腋底,那少婦頭也不回,左手向後掠出。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,右手繼續向前。那少婦右肘微沉,壓向妹子的臂彎。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,避開了她的一壓,姿式好看之極。頃刻之間,兩人你來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,使的都是巧妙的「小擒拿手法」。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,那少婦也抓不著妹子手腕。

 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聲:「好俊功夫!」姊妹倆同時住手,向屋角望去,只見一人蜷成一團,腦袋埋在雙膝之間,正自沉沉大睡。姊妹倆在火堆旁坐下之時即便見他如此睡著,始終沒動過一動,旁人固然瞧不見他臉孔,他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,看來這一聲喝采不是他所發。

  那少年道:「大姊、二姊,爹爹叫咱們不要隨便顯露功夫。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小老頭兒,少年老成,算你說得對。」轉頭向那粗豪大漢道:「宋大叔,對不起,咱姊妹倆忙著鬥嘴,忘了聽你講故事,你請快說罷。」

  那姓宋的大漢道:「我可不是講故事,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歷。」那少女道:「是啦,你宋大叔說的,自然千真萬確。」

  那大漢喝了口酒,笑道:「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肉,要不說也不成的啦。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乾乾淨淨,我也真該請還姑娘才是,你大叔長,大叔短,難道是白叫的麼?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鵰俠,我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,也是神鵰俠救了我的性命。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,卻是出錢去買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咦,這倒奇了,他出錢買你?你值多少銀子一斤啊?」

  那大漢呵呵大笑,說道:「我姓宋的這身賤肉,比牛肉豬肉可貴得多了,神鵰俠居然出到二千兩銀子。五年多前,我在山東濟南府打抱不平,殺了一個地痞,殺人償命,判了個斬決,那也沒話好說。那知道過了幾天,歷城縣的縣官審訊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,又將我提上堂一頓拷打,說那土豪謀財害命、擄人勒索、強搶民女、包娼包賭的事都是我做的,當堂將那土豪放了。後來牢頭跟我說,原來那土豪送了一千兩銀子給縣官,縣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。反正犯一條死罪是殺頭,十條死罪也是殺頭,這叫作兩人作事一人當。我一聽之下冤氣衝天,在獄中大喊大叫,痛罵贓官,可是那又有甚麼用?」

  「過了幾天,贓官又提堂再審,那土豪又是跟我並排跪著。我破口大罵:『賊贓官,你貪贓枉法,日後不得好死!』那贓官笑嘻嘻的道:『宋五,你不用這般火爆,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,你是冤枉的。那地痞非你所殺,全是該犯所為!』說著向那土豪一指,命衙役重重責打,又上夾棍,逼他招認殺那地痞,跟著便將我放了出來。這一下我可摸不著頭腦了,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,怎地又去算在別人的賬上?」

  那少女聽到這裏,格的一聲笑,說道:「這縣官可真算得是胡塗透頂。」

  宋五道:「他才不胡塗呢,我回到家裏,我老娘才跟我說,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,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,這天適逢神鵰俠經過,問起原因。神鵰俠再去一打聽,明白了其中道理,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,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賬,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,將我買了出來。過了三個月,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,說縣官大發脾氣,氣得嘔血,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。我知道定是神鵰俠所為,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,便搬去江南臨安府。過了一年多,有人跟我說,海邊有一位斷了臂的相公,帶著一頭大怪鳥,呆呆的望著海潮,一連數天都是如此。我連忙趕去,果然見到他老人家,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。」

  那少婦忽道:「你謝甚麼?他付出二千兩,收進四千兩,還淨賺二千兩銀子呢。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?」那少女道:「姓楊的?神鵰俠姓楊麼?」那少婦說:「我不知道,我又沒說他姓楊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明明聽見你說的。」那少婦道:「定是你聽錯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好罷!我不跟你爭,那位神鵰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子,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,他是個慷慨瀟灑的大俠,難道還會自己貪圖財物?」眾人齊聲喝采,都道:「姑娘說得是!」

  那少女問道:「宋大叔,神鵰俠望著大海幹麼?他在等人嗎?」宋五搖頭道:「這個我可不知道了,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。」

  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投在火裏,望著火光由暗轉紅,輕輕的道:「那神鵰俠雖然急人之難,解人之困,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心事呢?他為甚麼要呆呆的望著海潮?」

  ***

  坐在西首角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說道:「小婦人有個表妹,有緣見過神鵰俠,她也曾見神鵰俠呆望大海,神色奇怪,因而親口問過他。神鵰俠說道:『我的結髮妻子在大海彼岸,不能相見。』」眾人不約而同的「哦」了一聲。

  那文秀少女道:「原來他有妻子的,不知道為甚麼會在大海彼岸。他本領這樣高強,幹麼不渡海去找她啊?」那中年婦人道:「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。他說道:『大海茫茫,不知到何處方能得見。』」那少女輕輕嘆道:「我料想這樣的人物,必是生具至性至情,果然不錯。」又問:「你表妹生得很俊罷?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鵰俠,是不是?」那美貌少婦喝道:「二妹,你又在異想天開啦!」

  那中年婦人道:「我表妹的相貌,原也可算得是個美人。神鵰俠救了她母親,殺了她父親。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歡神鵰俠,旁人可沒法知道,現下她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。神鵰俠給了她一大筆錢,日子過得挺不錯呢。」那少女道:「神鵰俠救了她母親,殺了她父親,這事可真奇了。」

  那美貌少婦道:「這人脾氣古怪得很,好起來救人性命,惡起來揮劍殺人。是啊,他從小便是這樣。」那少女奇道:「他從小便是這樣?你怎知道?」那少婦道:「我知道的。」

  那少女連連追問原因,那少婦總是不說。那少女道:「好,你不說便不說,我才不希罕聽呢!反正你便說了,我也未必就信。」轉頭向那中年婦人道:「大嫂,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,好不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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