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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七


  那廣東客人問道:「這位俠客是誰?怎生模樣?」那四川人道:「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,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,相貌……相貌也很奇特,他騎一匹馬,牽一匹馬,另外那匹馬上帶著一頭模樣希奇古怪的大鳥……」他話未說完,一個神情粗豪的漢子大聲說道:「不錯,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『神鵰俠』!」

  那四川人問道:「他叫做『神鵰俠』?」那漢子道:「是啊,這位大俠行俠仗義,好打抱不平,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,江湖上朋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,便送了一個外號,叫作『神鵰大俠』。他說『大俠』兩字決不敢當,旁人只好叫他作『神鵰俠』,其實憑他的所作所為,稱一聲『大俠』又有甚麼當不起呢?他要是當不起,誰還當得起?」

  那美貌少婦突然插口道:「你也是大俠,我也是大俠,哼,大俠也未免太多啦。」

  那四川人凜然道:「這位奶奶說那裏話來?江湖上的事兒小人雖然不懂,但那位神鵰大俠為了救王將軍之命,從江西趕到臨安,四日四夜,目不交睫,沒睡上半個時辰。他和王將軍素不相識,只是憐他盡忠報國,卻被奸臣陷害,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干冒大險,為王將軍伸冤存孤,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?」

  那少婦哼了一聲,待要駁斥,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:「姊姊,這位英雄如此作為,那也當得起稱一聲『大俠』了。」她語言清脆,一入耳中,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。

  那少婦道:「你懂得甚麼?」轉頭向那四川人道:「你怎能知道得這般清楚?還不是道聽塗說?江湖上的傳聞,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。」

 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,正色道:「小人姓王,王惟忠王將軍便是先父。小人的性命是神鵰大俠所救。小人身為欽犯,朝廷頒下海捕文書,要小人頭上的腦袋。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,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,隱瞞不說。」

  眾人聽他這麼說,都是一呆。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,大聲道:「小王將軍,你是個好漢子,有那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,大夥兒給他個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。」眾人轟然稱是。那美婦人聽他如此說,也已不能反駁。

  那文秀少女望著忽明忽暗的火光,悠然出神,輕輕的道:「神鵰大俠,神鵰大俠……」轉頭向小王將軍道:「王大叔,這位神鵰大俠武功既然這等高強,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?」那美婦人神色大變,嘴唇微動,似要說話,卻又忍住。小王將軍搖頭道:「我連神鵰大俠的姓名也問不到,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。」那美婦人哼了一聲,道:「你自然不知。」

  那臨安少年道:「神鵰俠誅殺奸臣,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,那麼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為了。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面皮變青,卻必是上天施罰之故。」那廣東人道:「他怎麼一夜之間面皮變青?這可真奇了。」那臨安少年道:「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為丁犬全,但現今卻叫作『丁青皮』。他本來白淨臉皮,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色,而且從此不褪,憑他多麼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。聽說皇上也曾問起,那奸臣奏道:他一心一意為皇上效力,憂心國事,數晚不睡,以致臉色發青。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,這奸相禍國殃民,玉皇大帝遣神將把他的臉皮打青了。」那廣東人笑著搖頭,道:「這可愈說愈奇了。」

  那神情粗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,拍腿叫道:「這件事也是神鵰俠幹的,嘿嘿,痛快痛快。」眾人忙問:「怎麼也是神鵰俠幹的?」那大漢只是大笑,連稱:「痛快,痛快。」那廣東客人欲知詳情,命店小二打來兩斤白乾,請那大漢喝酒。

 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乾,意興更豪,大聲說道:「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,兄弟也有一點小小的功勞。那天晚上神鵰俠突然來到臨安,叫我帶領夥伴,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,剝下他們的衣服,讓眾夥伴喬扮官役。大夥兒又驚又喜,不知神鵰俠何以如此吩咐,但想來必有好戲,自然遵命辦理。到得三更過後,神鵰俠到了錢塘縣衙門,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色,坐上正堂,驚堂木一拍,喝道:『帶犯官丁大全!』」他說到這裏,口沫橫飛,喝了一大口酒。

  那廣東客人道:「老兄那時在臨安作何營生?」那漢子橫了他一眼,大聲道:「作甚麼營生?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,大秤分金,做的是沒本錢買賣。」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,不敢再問。

  那大漢又道:「那時我聽到『丁大全』三字,心中一怔,尋思:『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,神鵰俠怎地將他拿來了?』只見神鵰俠又是一拍驚堂木,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色的傢伙揪了上來。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,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,這時一看,可不是丁大全是誰?他嚇得渾身發抖,想跪又不想跪。一名兄弟在他膝彎裏踢了一腳,他撲地便跪倒了,哈哈,痛快,痛快!神鵰俠問道:『丁大全,你知罪了麼?』丁大全道:『不知。』神鵰俠喝道:『你營私舞弊,屈殺忠良,殘害百姓,通敵誤國,種種奸惡情事,快快給我招來。』丁大全道:『你到底是甚麼人?劫侮大臣,可不知王法麼?』神鵰俠道:『你還知道王法?左右,打他四十板再說!』大夥兒素來恨這奸相,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,只打得這奸相暈去數次,連連求饒。神鵰俠問他一句,他便答一句,再也不敢倔強。神鵰俠命取過紙筆,叫他寫供狀。他稍一遲疑,神鵰俠便喝令我們打他屁股,掌他嘴巴。」

 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,低聲道:「有趣,有趣!」

  那大漢咕嘟喝了一大口酒,笑道:「是啊,原本有趣得很。那丁大全吃打不過,只得親筆招供,可是他拖拖挨挨,寫得極慢,神鵰俠連聲催促,他總是不肯寫快。不久天色將明,衙門外人聲諠譁,到了大批軍馬,想是風聲洩漏了出去。神鵰俠怒起上來,喝道:『把他腦袋砍了!』跟著向我使個眼色。我知神鵰俠輕易不肯傷人性命,於是拔出鋼刀,在丁大全頸中刷的一刀,這一刀下去時,鋼刀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,砍在頭頸中的不是刀鋒,而是刀背。但這一下丁大全可嚇破了膽,只見他臉色突然轉藍,暈了過去。神鵰俠哈哈一笑,說道:『這也夠他受的了,咱們不用殺他,要朝廷將他明正典刑。』叫我們便穿著衙役衣服,從邊門溜走,各自回家。他老人家親自斷後,也沒交鋒打仗,大夥兒平平安安的退走,聽說神鵰俠第二天親入皇宮,把丁大全的供狀交給皇帝老兒。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語,皇帝老兒竟信了他的,還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。」

  小王將軍嘆道:「主上若不昏庸無道,奸臣便不能作惡。去了個秦檜,來個韓侂冑;去了韓侂冑,來個史彌遠;去了史彌遠,又來丁大全。眼見賈似道日漸得勢,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。唉,奸臣一個接著一個,我大宋江山,眼見難保呢。」那大漢道:「除非請神鵰俠做宰相,那才能打退韃子,天下太平。」

  那美貌少女插口道:「哼,他也配做宰相?」那大漢怒道:「他不配難道你配?」那少婦怒氣上衝,喝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,膽敢對我無禮?」眼見那大漢手中執著根撥火鐵棒,她隨手從地下拾起一段木柴,在撥火棒上一敲。那大漢手臂一震,只覺半身酸麻,噹的一聲,火棒脫手落在地下,火堆中火星濺了起來,燒焦了他數十根鬍子。眾人失聲驚叫。那大漢性子雖躁,但領教了她如此武功,吃了虧竟是不敢發作,只是咕咕噥噥的摸著鬍子,連酒也不想喝了。

  那文秀少女道:「姊姊,人家說那神鵰俠說得好好地,你幹麼老是不愛聽?」她轉頭向那大漢嫣然微笑,道:「大叔,你別見怪。」那大漢本來滿腔怒氣,但見她這麼甜甜一笑,怒火登時消於無形,咧著大口報以一笑,想說句客氣話,卻不知如何措詞才好。

  那少女道:「大叔,那神鵰俠你是怎麼認得他的?」那大漢向少婦望了一眼,遲疑著不說。那少女道:「你說好啦,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。神鵰俠多大年紀啦?他的神鵰好不好看?」不等大漢回答,轉頭向那少婦道:「姊姊,不知他那頭神鵰跟咱們一對白鵰兒比起來又怎樣?」

  那少婦道:「跟咱們的雙鵰比?天下那有甚麼鵰兒鷹兒,能比得上咱們的雙鵰。」那少女道:「那也不見得。爹爹常說:學武之人須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決計不可自滿。人既如此,比咱們的鵰兒更好的禽鳥,想來也是有的。」那少婦道:「你小小年紀,懂得甚麼。咱們出來之時,爹媽叫你聽我的話,你不記得了麼?」那少女笑道:「那也得瞧你說得對不對啊。弟弟,你說我的話對,還是姊姊的話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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