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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七


  其時大雨初歇,晴空一碧,新月的銀光灑在林木溪水上。楊過瞧著山洪奔騰而下,心通其理,手精其術,知道重劍的劍法已盡於此,不必再練,便是劍魔復生,所能傳授的劍術也不過如此而已。將來內力日長,所用之劍便可日輕,終於使木劍如使重劍,那只是功力自淺而深,全仗自己修為,至於劍術,卻至此而達止境。

  他在溪邊來回閒步,仰望明月,心想若非獨孤前輩留下這柄重劍,又若非神鵰從旁誘導,自己因服怪蛇蛇膽而內力大增,那麼這套劍術世間已不可再而得見。又想到獨孤求敗全無憑藉,居然能自行悟到這劍中的神境妙詣,聰明才智實是勝己百倍。

  獨立水畔想像先賢風烈,又是佩服,又是心感。尋思:「姑姑見到我此刻的武功,可不知有多歡喜了。唉,不知她此時身在何處?是否望著明月,也在想我?」一念及小龍女,胸口便是一陣劇痛。

  轉念又想:「我雖悟到了劍術的至理,但枯守荒山,又有何用?倘若情花之毒突然發作,明天便即死了,這至精至妙的劍術豈非又歸湮沒?」想到此處,雄心登起,自言自語的道:「我也當學一學獨孤前輩,要以此劍術打得天下群雄束手,這才甘心就死。」

  迴眼看著右臂斷折之處,想起郭芙截臂之恨,不禁熱血湧上胸間,心道:「這丫頭自恃父親是當代大俠,母親是丐幫幫主,自來不把我放在眼裏,自小我寄居她家,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,多少折辱?我謊言欺騙武氏兄弟,其實也是為了她好,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為她而死,豈非也是她的罪過?哼哼,她乘我重病之際斬我一臂,此仇不報,非丈夫也!」

  他向來極重恩怨,胸襟殊不寬宏,當日手臂初斷,躲在這荒谷中療傷,那是無可奈何,此刻臂傷已愈,武功反而大進,報仇雪恨之念再也難以抑制。

  當下心念已決,連夜回到山洞,向神鵰說道:「鵰兄,你的大恩大德,終究報答不了,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幾樁恩怨未了,暫且分別,日後再來相伴。獨孤前輩這柄重劍,小弟求借一用。」說著深深一揖,又向獨孤求敗的石塚拜了幾拜,掉首出谷。那神鵰直送至谷口,一人一鵰摟抱著親熱了一陣,這才依依而別。

  那柄劍極是沉重,如繫在腰間,腰帶立即崩斷。他在山邊採了三條老籐,搓成一帶,將重劍繫了,負在背上,施展輕身功夫,直奔襄陽。

  到得城外,天色未晚,心想日間行事不便,何況一晚沒睡,精力不充,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學高手,此時必已康復,遇上了定有一番惡鬥,當下在城外的墳場草叢中睡了幾個時辰,然後調息運功,又採些野果飽餐了一頓,等到初更時分,來到襄陽城下。

  襄陽城雄垣高,當日金輪法王、李莫愁等從城頭躍下,尚須以人墊足,方免受傷,現下要從城牆腳攀上牆頭,殊非易事。楊過在墳場中休息之時,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,心想郭伯伯那「上天梯」的功夫我可不會,獨孤前輩如何上那懸崖峭壁,我便如何爬上襄陽城頭,走到東門旁僻靜之處,眼見城頭巡視的守兵走遠,便躍起身來,挺重劍往城牆上奮力一刺。重劍雖無尖鋒,但這一劍去勢剛猛,那城牆以極厚的花岡石砌成,卻聽篷的一聲,應劍而破,裂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孔。楊過沒料到隨手一劍竟有這般威力,心中又驚又喜,二次躍上時左足踏入破洞,舉手挺劍,在頭頂的城牆上又刺了一孔,這次出手輕得多了,以免驚動城上守軍。

  如此逐步爬上,到最後數丈時,施展「壁虎遊牆功」翻上了城頭,躲在暗處。城牆內側有石級可下,楊過待守軍行開,一溜煙的飛奔而下,逕向郭府而去。

  他服食蛇膽後內力大增,同時身軀靈便,輕功也遠勝往昔。但郭靖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,單是降龍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無人能敵,再加上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奧妙,自己所知者不過十之六七,因是半點也不敢大意,到了郭府門外,悄悄越牆而進。

  繞過花園,即望見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,走到窗外一聽,室中無人,輕輕推門,那門應手而開,便走進室中。

 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帳桌椅與先前無異,床上衾枕卻已收去。低身在床沿上一坐,想起自己一條大好的臂膀便是在這床上失去,忍不住又是傷感,又是憤怒。

  他相貌俊俏,性格也頗風流自喜,雖對小龍女一往情深,從無他念,但許多少女見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為之鍾情傾倒,如程英、陸無雙、公孫綠萼等人或暗暗傾心,或坦率示意。此刻他手撫床邊,想起自己已成殘廢,若再遇到這些多情少女,在她們眼中,自己勢必成為可笑可憐之人,武功雖強,也不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而已。思潮起伏,追念平生諸事,情不自禁的低聲說道:「只有姑姑,只有姑姑一人,別說我少了一臂,便是四肢齊折,她對我的心意也必毫無變異。」

  正想到此處,忽聽東面隱隱傳來兩人言語爭執之聲,聽聲音正是郭靖和黃蓉。楊過好奇心起,想聽兩人爭些甚麼,尋聲悄步,走到郭靖夫婦居室的窗下。

 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:「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谷,想換解毒藥物,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?這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,便落入了他們手中,這時還有命麼?」說到這裏,語聲嗚咽,啜泣起來。

  郭靖說道:「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。再說,他累次救我救你,咱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,那也是心甘情願。」黃蓉泣道:「你情願,我可不情願……」

  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,聲音甚是洪亮。楊過大奇:「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?怎麼她又說『這時還有命麼』?」屏住呼吸,湊眼到窗縫中張望,只見黃蓉手中果然抱著一個嬰兒。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,楊過瞧得明白,但見他方面大耳,皮色粗黑,臉上生滿了細毛。那女嬰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,記得是白嫩嬌小,眉目清秀,和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。黃蓉背向窗口,低聲哄著嬰兒,說道:「好好一對雙胞胎,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。」楊過恍然大悟,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,先誕生的是女嬰郭襄,其後又生一個男嬰。當生這男嬰之時,女嬰已給小龍女抱走。

 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,說道:「蓉兒,你平素極識大體,何以一牽涉到兒女之事,便這般瞧不破?眼下軍務緊急,我怎能為了一個小女兒而離開襄陽?」黃蓉道:「我說我自己去找,你又不放我去。難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麼?」郭靖道:「你身子還沒復原,怎能去得?」黃蓉怒道:「做爹的不要女兒,做娘的苦命,那有甚麼法子?」

  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,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,從來沒吵過半句,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,言語各不相下,顯然已為此事爭執過多次。黃蓉又哭又說,郭靖繃緊了臉,在室中來回走個不停。

  過了一會。郭靖說道:「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,你待她仍如對待芙兒一般,嬌縱得她無法無天,這樣的女兒有不如無!」黃蓉大聲道:「芙兒有甚麼不好了?她心疼妹子,出手重些,也是情理之常。倘若是我啊,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,我連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。」

  郭靖大聲喝道:「蓉兒,你說甚麼?」舉手往桌上重重一擊,砰的一聲,木屑紛飛,一張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塌了半邊。那嬰兒本來不住啼哭,給他這麼一喝一擊,竟然嚇得不敢再哭。

  便在此時,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幌,接著矮了身子,悄悄退開。楊過心想:「原來除我之外,還有人在窗外偷聽,卻是誰了?」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後,只見那人身形婀娜,正是郭芙。楊過心頭火起:「好啊!我正要找你!」突然身後一暗,房中燈火熄滅,聽黃蓉氣忿忿的道:「你出去罷,別嚇驚了孩兒!」

  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,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,當即鑽到假山之後,快步繞到郭芙房外,一躍竄高,上了她房外那株大木筆花樹,躲在枝葉之間。

  過不多時,果見郭芙回到房中。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已打過二更啦,姑娘請安睡罷!」郭芙哼了一聲,道:「我睡得著時自然會睡!你出去。」那女子應道:「是。」只見一名丫鬟開門出來,帶上房門,自行去了。

  過了半晌,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,楊過心道:「你還嘆甚麼氣?你斷我一臂,我便也斷你一臂,只不過好男不與女鬥,此刻我下來傷你,雖然易如反掌,卻不是大丈夫行逕。」略一沉吟,已有計較:「好,讓我大聲叫嚷,將郭伯伯叫來。我先將他打敗,再處置他女兒。男兒漢光明磊落,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郭伯伯武功卓絕,我真能勝得了他麼?只怕未必!那麼此仇就此不報了?」念及斷臂之恨,胸間熱血潮湧,將心一橫,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,忽聽得腳步聲響,一人大踏步過來。

  只見他腳步沉凝,身形端穩,正是郭靖。他走到女兒房外,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,說道:「芙兒,你睡了麼?」郭芙站了起來,道:「爹,是你麼?」聲音微帶顫抖。楊過心中一驚:「莫非郭伯伯知我來此,特來保護女兒?好!我便先和你動手!打你不過,死在你手下便了。」

  郭靖「嗯」了一聲。郭芙將門打開,抬頭向父親望了一眼,隨即低下了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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