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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〇


 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,進來一個白衣少女。法王、尼摩星、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,進來的正是小龍女。這中間只有尼摩星心無芥蒂,大聲道:「絕情谷的新娘子,你好啊!」小龍女微微頷首,在角落裏一張小桌旁坐了,對眾人不再理睬,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幾句,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麵。

 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白,大是惴惴不安。法王也怕楊過隨後而來,他生平無所畏懼,就只怕楊龍二人雙劍合璧的「玉女素心劍法」。三人各懷心事,不再說話,只是大嚼飯菜。尹趙二人此時早已吃飽,但如突然默不作聲,不免惹人疑心,只得吃個不停,好使嘴巴不空。

 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,問道:「尹道長,你見過我們四王子麼?」尹志平搖了搖頭。薩多道:「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的第四位公子,英明仁厚,軍中人人擁戴。小將正要去稟報軍情,兩位道爺若無要事在身,便請同去一見如何?」尹志平心不在焉,又搖了搖頭。趙志敬心念一動,問法王道:「大師也是去拜見四王子麼?」法王道:「是啊!四王子真乃當今人傑,兩位不可不見。」趙志敬喜道:「好,我們隨大師與薩多將軍同去便是。」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,向他使個眼色。薩多大喜,連說:「好極,好極!」

  尹志平的機智才幹本來遠在趙志敬之上,但一見了小龍女,登時迷迷糊糊,神不守舍,過了好一陣,才明白趙志敬的用意,他是要藉法王相護,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。

 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,相偕出店,上馬而行。法王見楊過並未現身,放下了心,暗想:「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,若能籠絡上了以為蒙古之助,實是奇功一件。明日見了王爺,也有個交代。」當下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。

  此時天色漸黑,眾人馳了一陣,只聽得背後蹄聲得得,回過頭來,只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子遙遙跟隨在後。法王心中發毛,暗想:「單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,何以竟敢如此大膽,跟隨不捨?莫非楊過那小子在暗中埋伏麼?」他與尹趙二道初次相交,唯恐稍有挫折,墮了威風,當下只作不知。

  眾人馳了半夜,到了一座林中。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馬,各人坐在樹底休息。只見小龍女下了驢子,與眾人相隔十餘丈,坐在林邊。她越是行動詭秘,法王越是持重,不敢冒然出手。趙志敬見尼摩星曾與小龍女招呼,不知她與法王有何瓜葛,不敢向她多望一眼。歇了半個時辰,眾人上馬再行,出得林後,只聽蹄聲隱隱,小龍女又自後跟來。

  直至天明,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,跟隨在後。

 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,法王縱目眺望,四下裏並無人影,心中毒念陡起:「我生平縱橫無敵,來到中原,卻接連敗在這小女子和楊過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。今日她對我緊追不捨,定無善意,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驟下殺手,將她斃了?她便有幫手趕到,也已不及救援。此女一死,世間無人再能制我。」他心念已決,正要勒馬停步,忽聽得前面玎玲、玎玲的傳來幾下駝鈴聲,數里外塵頭大起,一彪人馬迎頭奔來。

  ***

  法王好生懊悔:「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,我早就該下手了。」忽聽薩多「咦」的一聲,叫道:「奇怪!」法王見對面奔來的是四頭駱駝,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面大旗,旗桿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,正是忽必烈的帥纛,但遠遠望去,駱駝背上卻無人乘坐。薩多道:「王爺來了!」縱馬迎上,馳到離駱駝相隔半里之外,滾鞍下馬,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。

  法王心想:「既是王爺來此,可不便殺這女子了。」他自重身份,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殺一孤身少女,不免受其輕視,當下緩緩馳近,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。那人白鬚白眉,笑容可掬,竟是周伯通。

  只聽他遠遠說道:「好啊,好啊,大和尚,黑矮子,咱們又在這裏相會,還有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。」法王心中奇怪,此人花樣百出,又怎能懸空而坐?待得雙方又近了些,這才看清,原來四頭駱駝之間幾條繩子結成一網,周伯通便坐在繩網之上。

 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,與馬鈺、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來,因此尹志平與趙志敬與他並不相識。他們雖曾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麼一位獨往獨來、遊戲人間的師叔祖,但久未聽到他的消息,多半已不在人世,此刻相見,均未想到是他。當年嘉興煙雨樓大戰,周伯通趕到時已是濃霧瀰漫,人人目不見物,尹志平雖曾聞其聲,卻始終未見到他一面。

  法王雙眉微皺,心想此人武功奇妙,極不好惹,問道:「王爺在後面麼?」周伯通向後一指,笑道:「過去三四十里,便是他的王帳。大和尚,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為妙。」法王道:「為甚麼?」周伯通道:「他正在大發脾氣,你這一去,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頭。」法王慍道:「胡說八道!王爺為甚麼發脾氣?」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上的王旗,笑道:「王爺的王旗給我偷了來,他幹麼不發脾氣?」法王一怔,問道:「你偷了王旗來幹麼?」周伯通道:「你識得郭靖麼?」法王點點頭道:「怎麼?」周伯通笑道:「他是我的結義兄弟。咱哥兒倆有十多年不見啦,我牽記得緊,這便要瞧瞧去。他在襄陽城跟蒙古人打仗,我就偷了蒙古王爺的王旗,給他送一份大禮。」

  法王猛吃一驚,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,襄陽城攻打不下,連王旗也給敵人搶了去,這個臉可丟得大了,非得想個法兒將旗子奪回不可。

  只見周伯通一聲呼喝,四頭駱駝十六隻蹄子翻騰而起,一陣風般向西馳去,遠遠繞了個圈子,這才奔回。王旗在風中張開,獵獵作響。周伯通站直身子,手握四韁,平野奔馳,大旗翻捲,宛然是大將軍八面威風。

  但見他得意非凡,奔到臨近,「得兒」一聲,四頭駱駝登時站定,想是他手勁厲害,勒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。周伯通笑道:「大和尚,我這些駱駝好不好?」法王大拇指一豎,讚道:「好得很,佩服之至!」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。周伯通左手一揮,笑道:「大和尚、小姑娘,老頑童去也!」

  尹志平與趙志敬聽到「老頑童」三字,脫口呼道:「師叔祖?」一齊翻鞍下馬。尹志平道:「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麼?」周伯通雙眼骨碌碌的亂轉,道:「哼,怎麼?小道士快磕頭罷。」

  尹趙二人本要行禮,聽他說話古裏古怪,卻不由得一怔,生怕拜錯了人。周伯通問道:「你們是那個牛鼻子的門下?」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:「趙志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,弟子尹志平是長春子丘道長門下。」周伯通道:「哼,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,瞧你們也不是甚麼好腳色。」突然雙腳一踢,兩隻鞋子分向二人面門飛去。

  尹志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並不勁急,便在臉上打中一下,也不礙事,不敢失了禮數,仍是躬身行禮,趙志敬卻伸手去接。那知兩隻鞋子飛到二人面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。趙志敬一手抓空,眼見左鞋飛向右邊,右鞋飛向左邊,繞了一個圈子,在空中交叉而過,回到周伯通身前。周伯通伸出雙腳,套進鞋中。

  這一下雖是遊戲行逕,但若非具有極深厚的內力,決不能將兩隻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處。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必烈營帳中見過他飛戟擲人、半途而墮的把戲,這飛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,只是踢出時足尖上加了一點回勁,因此見了也不怎麼驚異,但趙志敬伸手抓了個空,卻不禁大為駭服,憑他武功,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,也能隨手接過,百不失一,豈知一隻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,當下再無懷疑,跟著尹志平拜倒,說道:「弟子趙志敬叩見師叔祖。」

  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,儘收些不成器的弟子,罷了,罷了,誰要你們磕頭?」大叫一聲:「衝鋒!」四頭駱駝豎耳揚尾,發足便奔。

  法王飛身下馬,身形幌處,已擋在駱駝前面,叫道:「且慢!」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前額。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衝,被他這麼一按,竟然倒退兩步。

  周伯通大怒,喝道:「大和尚,你要打架不成?老頑童十多年沒逢對手,拳頭發癢,來來來,咱們便來鬥幾個回合。」他生平好武,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,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無比,他知法王身手了得,正可陪自己過招,說著便要下駝動手。

  法王搖手道:「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。你只管打,我決不還手。」周伯通大怒,道:「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?」法王道:「你明知我不在軍營,便去偷盜王旗,這不是無恥麼?你自知非我敵手,覷準我走開了,這才偷偷去下手。嘿嘿,周伯通,你太不要臉了。」周伯通道:「好,我是不是你敵手,咱們打一架便知。」法王搖頭說道:「我說過不跟無恥之徒動手,你勉強我不來。我的拳頭很有骨氣,打在無恥之徒身上,拳頭要發臭的,三年另六個月中,臭氣不會褪去。」周伯通怒道:「依你說便怎地?」法王道:「你將王旗讓我帶去,今晚你再來盜,我在營中守著。不論你明搶暗偷,只要取得到手,我便佩服你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。」

 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,越是難事,越是要做到,當即拔下王旗,向他擲去,叫道:「接著了,今晚我來盜便是。」法王伸手接住,旗桿入手,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常,忙運內勁相抗,但終於還是退了兩步,這才拿樁站住。

 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衝,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,此時他掌力陡鬆,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起,躍出二丈有餘,向前急奔。眾人遙望周伯通的背影,但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,漸漸縮成四個小黑點。

  法王呆了半晌,將王旗交給薩多,說道:「走罷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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