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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黃蓉一怔,道:「我幾時說過了?」郭芙道:「我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說,適才霍都來下戰書,你叫他們擒他,反給點了穴道,你便怪他們膿包。」黃蓉嘆了口氣,道:「藝不如人,那有甚麼法子?『好膿包的徒弟』這句話,是霍都說的。」郭芙道:「那便是了,你不跟霍都爭辯,就是默認。他二兄弟憤憤不平,說啊說的,二人爭執起來,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,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,礙手礙腳。二人越吵越兇,終於拔劍動手。我說:『你們在襄陽城裏打架,給人瞧見了,卻成甚麼樣子?再說爹爹身上負傷,你們氣惱了他,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。』他們就說:『好,咱們到城外打去。』」

  黃蓉沉吟片刻,恨恨的道:「眼前千頭萬緒,這些事我也理不了。他們愛鬧,由得他們鬧去罷。」郭芙摟著她脖子道:「媽,若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,那怎生是好?」黃蓉怒道:「他們若是殺敵受傷,才要咱們牽掛。他們同胞手足,自己打自己,死了才是活該。」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,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,不敢多說,掩面奔出。

  ***

  這時天將黎明,窗上已現白色。黃蓉獨處室中,雖然惱怒武氏兄弟,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,總是懸念,想起來日大難,不禁掉下淚來,又記著郭靖的傷勢,於是到他房中探望。

 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靜靜運功,臉色雖然蒼白,氣息卻甚調勻,知道只要休養數日,便能全愈,當此情景,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村密室療傷的往事。

 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,見妻子臉有淚痕,嘴角邊卻帶著微笑,說道:「蓉兒,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,又何必擔心?倒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。」黃蓉笑道:「是了。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,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,就要見爹爹啦。」她怕郭靖擔心,於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絕口不提。郭請道:「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,敵人知我受傷,只怕乘機前來襲擊。」黃蓉點頭答應。郭靖又道:「過兒的傷勢怎樣啦?」

  黃蓉還未回答,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,楊過的聲音接口道:「郭伯伯,我只是外傷,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,全不當他一回事。」說著推門進來,說道:「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週,眾弟兄都是鬥志高揚,只是武家兄弟……」黃蓉一聲咳嗽,向他使個眼色,楊過當即會意,說道:「武家兄弟說,你為他們身受重傷,敵人若是來襲,必當死戰,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。」郭靖嘆道:「經此一役,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,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。」楊過道:「郭伯母,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麼?」黃蓉道:「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,想是她回去睡啦。自你受傷之後,她還沒合過眼呢。」

  楊過「嗯」了一聲,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,必來告知,只是她回來時,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。原來他初進襄陽,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,但一經共處數日,見他二人赤心為國,事事奮不顧身,已是大為感動,待在蒙古營中一戰,郭靖捨命救護自己,這才死心塌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,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。他自知再過七日,情花之毒便發,索性一切置之度外,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,也不枉了一世為人。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,敵軍必乘虛來攻,是以力氣稍復,即到城頭察看防務。

  這時牽記著小龍女,正要去尋她,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,跟著錚錚兩聲大響,金鐵交鳴,正是金輪法王到了。

  ***

  郭靖臉色微變,順手一拉黃蓉,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。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襄陽城要緊,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?是你身子要緊,還是我的身子要緊?」

 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,說道:「對,國事為重!」黃蓉取出竹棒,攔在門口,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,她尚未轉告楊過,不知他要出手禦敵,還是要乘人之危,既報私仇、又取解藥?此人心性浮動,善惡難知,如真反戈相向,那便大事去矣,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,眼光卻望著楊過。

 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,聽在楊過耳中,卻宛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。他決意相助郭靖,也只是為他大仁大義所感,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頭,此時突聽到「國事為重」四字,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「為國為民,俠之大者」、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那幾句話,心胸間斗然開朗,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,然而臨到危難之際,處處以國為先,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、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,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?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?相形之下,真是卑鄙極了。

  霎時之間,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,那些「殺身成仁,捨生取義」的語句,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,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,又是志氣高昂。眼見強敵來襲,生死存亡繫乎一線,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、從來不理會的念頭,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。他心志一高,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,臉上神采煥發,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。

 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,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。黃蓉見他臉色自迷惘而羞愧,自激動而凝定,卻不知他所思何事,忽聽他低聲道:「你放心!」一聲清嘯,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。

 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,站在屋頂邊上,笑道:「楊兄弟,你東歪西倒,朝三暮四,成了反覆小人,這滋味可好得很啊?」

  若在昔日,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,但此時他思路澄澈,心境清明,暗道:「你這話說得不錯,時至今日,我心意方堅。此後活到一百歲也好,再活一個時辰也好,我是永遠不會反覆的了。」笑道:「法王,你這話挺對,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,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。他一到襄陽,便不知藏身在何處,我再也找他不到了,正自後悔煩惱。你可知他在那裏麼?」說著躍上屋頂,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。

  法王斜眼相睨,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,不知此言是真是假,笑道:「若是找到了他,那便怎地?」楊過道:「我提手便是一劍。」法王道:「哼,你敢刺他?」楊過道:「誰說刺他?」法王愕然道:「那你刺誰?」

  嗤的一響,君子劍勢挾勁風,向他左脅刺去,楊過同時笑道:「自然刺你!」他在笑談之中斗然刺出一劍,招數固極凌厲,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襲,法王只要武功稍差,若與尼摩星、瀟湘子等人相仿,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,總算他變招迅捷,危急中運勁左臂,向外疾掠,擋開了劍鋒。但君子劍何等銳利,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深入近寸,鮮血長流。

 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,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此時突然出招,以致一入襄陽便即受傷,折了銳氣,不由得心中大怒,右手金輪呼呼兩響,連攻兩招,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出去。楊過一步不退,敵來三招,他也還了三劍,笑道:「我在蒙古軍中受你金輪之傷,此刻才還得一劍。我這劍上有些古怪,你知不知道?」法王銀輪連連搶攻,忍不住問道:「甚麼古怪?」楊過笑道:「這古怪須怪不得我。」法王道:「花言巧語,無恥狡童!甚麼怪不得你?」楊過洋洋得意,說道:「我這劍從絕情谷中得來。公孫止擅用毒藥,日後你若僥倖中毒不死,那便去找他算賬罷。」

  法王暗暗吃驚,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餵了毒藥?驚疑不定,出招稍緩。其實劍上何嘗有毒?楊過想起黃蓉以熱茶嚇倒霍都,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,於是乘機以言語擾敵心神,眼見一言生效,當下凝神守禦,得空便還一招,總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。法王左臂傷勢雖不甚重,但血流不止,便算劍上無毒,時候一長,力氣也必大減,心想眼前情勢,利在速戰,於是催動雙輪,急攻猛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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