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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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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話之間,中軍進來稟道:「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,慶賀今日大勝韃子。」郭靖道:「你回稟大帥,多謝賜宴。我有遠客光臨,不能奉陪了。」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,並無特異之處,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,為了陪伴這個少年,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,不由得滿心奇怪,回去稟知呂文德。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,為小龍女與楊過接風,由朱子柳、魯有腳、武氏兄弟、郭芙諸人相陪。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,說虧得他從霍都取得解藥,治了他身上之毒。楊過淡淡一笑,謙遜幾句。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,叫了聲:「楊大哥。」郭靖責道:「芙兒,先日你為金輪法王所擒,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,你自己失陷不用說,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,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?」郭芙站起身來,說道:「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。」楊過道:「大家自己人,何必言謝?」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。酒席之間,只見她雙眉微蹙,似有滿腹心事,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她的目光。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,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。 席散時已是初更,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,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。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,囑他務須小心,神色之間,深情款款,關念無限。楊過只怕露出心事,將頭轉過,竟是不敢與她正面相視。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,讚他力敵金輪法王,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、郭芙和武氏兄弟,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。楊過生怕言多有失,於遇見程英、陸無雙、傻姑、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,只道:「侄兒受傷後在一個荒谷中養傷,後來遇到師父,便同來相尋郭伯伯。」 郭靖一面解衣就寢,一面說道:「過兒,眼前強虜壓境,大宋天下當真是危如累卵。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,此城若失,只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為蒙古人的奴隸了。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,真是令人血為之沸。」楊過聽到這裏,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,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,滿腔憤怒。 郭靖又道:「我輩練功學武,所為何事?行俠仗義、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,但這只是俠之小者。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『郭大俠』,實因敬我為國為民、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。然我才力有限,不能為民解困,實在愧當『大俠』兩字。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,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,這是不消說的。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『為國為民,俠之大者』這八個字,日後名揚天下,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。」 這一番說誠摯懇切,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,見郭靖神色莊嚴,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,卻也不禁肅然起敬,答道:「郭伯伯,你死之後,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。」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,伸手撫了撫他頭,說道:「是啊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國家若亡,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。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,今日退軍,自必再來,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。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。時候不早,咱們睡罷。」 楊過應道:「是。」當即解衣就寢,將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,心想:「我待你睡熟之後,在被窩中給你一刀,你武功便再強百倍,又豈能躲避?」 郭靖日間惡戰,大耗心力,著枕即便熟睡。楊過卻是滿腹心事,那裏睡得著?他臥在裏床,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,一呼一吸,相隔極久,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。過了良久,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,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,於是輕輕坐起,從衣內摸出匕首,心想:「我將他刺死之後,再去刺殺黃蓉,諒她一個待產孕婦,濟得甚事?大事一成,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。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,享盡人間清福,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?」 想到此處,極是得意,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,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,孩子漸漸止啼入睡。楊過心頭一震,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,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,高舉半空為戲,那嬰兒尚未死絕,兀自慘叫,心想:「我此刻刺殺郭靖,原是舉手之事。但他一死,襄陽難守,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,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為樂?我為了報一己之仇,卻害了無數百姓性命,豈非大大不該?」 轉念又想:「我如不殺他,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?我若死了,姑姑也決不能活。」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,世間無事可及,不由得把心橫了:「罷了,罷了,管他甚麼襄陽城的百姓,甚麼大宋的江山?我受苦之時,除了姑姑之外,有誰真心憐我?世人從不愛我,我又何必去愛世人?」當下舉起匕首,勁力透於右臂,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。 室中燭火早滅,但楊過暗中視物,亦能隱約可見,匕首將要刺落之際,向郭靖臉上瞧去,但見他臉色慈和,意定神閒,睡得極是酣暢,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,猛地裏湧上心來: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,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,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於己,不由得心想:「郭伯伯一生正直,光明磊落,實是個忠厚長者,以他為人,實不能害我父親。莫非傻姑神智不清,胡說八道?我這一刀刺了下去,若是錯殺了好人,那可是萬死莫贖了。且慢,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。」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,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,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。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,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甚麼,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,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,那是決計無疑的,又想:「郭伯母收我為徒,何以只教我讀書,不肯傳我半點武藝?郭伯伯待我這麼好,難道不是因為害了我父親,心中自咎難安,待我好一些,就算補過?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,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,與我共榻而眠,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?」眼望帳頂,思湧如潮,煩躁難安。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,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,當即睜眼醒轉,問道:「過兒,怎麼了?睡不著麼?」楊過微微一顫,道:「沒甚麼。」郭靖笑道:「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,我便在桌上睡。」楊過忙道:「不,不要緊。」郭靖道:「好,那就快睡罷。學武之人,最須講究收攝心神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。」 隔了半刻,楊過終於忍耐不住,說道:「郭伯伯,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,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,我曾問過你一句話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?」楊過道:「那時你大怒拍碑,以致惹起全真教眾老道的誤會,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?」郭靖回想片刻,說道:「是了,那日你問我,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。」楊過緊緊瞪視著他,道:「不,我是問你,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。」郭靖道:「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?」楊過嘶啞著嗓子道:「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?」 郭靖默然不語,過了半晌,長長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他死得不幸,可沒誰害死他,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。」 楊過坐起身,心情激動異常,道:「你騙我!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?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,也有迫死他之人。」 郭靖心中難過,流下淚來,緩緩的道:「過兒,你祖父和我父是異性骨肉,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。你父若是冤死,我豈能不給他報仇?」 楊過身子發顫,衝口想說:「是你自己害死他的,你怎能給他報仇?」但知這句話一出口,郭靖定然提防,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,當下點了點頭,默然不語。 郭靖道:「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,非一言可盡。當年你問起之時,年紀尚幼,未能明白內中情由,因是我沒跟你說。現下你已經長成,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,待打退韃子,我從頭說給你聽罷。」說罷又著枕安睡。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,從無虛語,聽了這番話,卻又半信半疑起來,心中暗罵:「楊過,楊過,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,果敢勇決,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?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?今夜遷延游移,失了良機,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,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。」一想起小龍女,精神又為之一振,伸手撫摸懷內匕首,刀鋒貼肉,都熨得熱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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