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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(6)


 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,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,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,或為江湖異流,絕不拘泥俗禮,見那白衣女郎出來,也不以為奇,只是覺得她于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,未免太也不倫不類;聽得楊過詢問穀主與她結識的經過,涉及旁人私情,卻均覺不免過分。

  公孫穀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,心道:「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。」說道:「楊兄弟所料不差。半月之前,我到山邊采藥,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,身受重傷,氣息奄奄。我一加探視,知她因練內功走火,於是救到穀中,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。說到相識的因緣,實是出於偶然。」

  法王插口道:「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。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,委身以事了。那真是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啊。」他這番話似是奉承穀主,用意卻在刺傷楊過。

  楊過一聽此言,果是臉色大變,全身發顫,突然間喉頭微甜,一口鮮血噴在地下。

 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急忙站起,伸手欲扶,但終於強自忍住,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,白衣上赤血殷然。

  ***

 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。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,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,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駡,自己於心不安,但若與他長在古墓中廝守,日子一久,他定會悶悶不樂,左思右想,長夜盤算,終於硬起心腸,悄然離去。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,如此毅然割絕,實系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。心想若回古墓,他必來尋找,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穀之中漫遊,一日獨坐用功,猛地裡情思如潮,難以克制,內息突然衝突經脈,引得舊傷復發,若非公孫穀主路過將她救起,已然命喪荒山。

  公孫穀主失偶已久,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,實是生平所難想像,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。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,又想此後獨居,定然管不住自己,終不免重蹈覆轍,又會再去尋覓楊過,遺害於他,見公孫穀主情意纏綿、吐露求婚之意,當即忍心答允,心想此後既為人婦,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,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,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。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,竟將他引來穀中。

  小龍女此刻鬥然與楊過相逢,當真是柔腸百轉,難以自已,心想:「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,還是裝作不識得他,任他大怒而去,終身恨我。以他這般才貌,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?如此我雖傷心一世,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。」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,她總是漠然不理,但心中淒惻,越來越是難忍,驀地裡見他嘔血,又是憐惜,又是傷痛,不由得熱血逆湧,噴將出來。

  她臉色慘白,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,公孫穀主忙道:「快坐著別動,莫震動了經脈。」轉過頭來,向楊過道:「你出去罷,以後可永遠別來了。」

  楊過熱淚盈眶,向小龍女道:「姑姑,倘若我有不是,你盡可打我罵我,便是一劍將我殺了,我也甘心。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?」小龍女低頭不語,輕輕咳嗽兩聲。

  公孫穀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,早已惱怒異常,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,卻不發作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再不出去,可莫怪我手下無情。」

 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,哪去理睬這穀主,哀求道:「姑姑,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,決不後悔,咱們一齊走罷。」

  小龍女抬起頭來,眼光與他相接,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,愁苦萬種,不由得心中搖動,心道:「我這就隨著他!」但立即想到:「我與他分手,又非出於一時意氣。好好惡惡,前後已思慮周詳。眼下若無一時之忍,日後貽他終身之患。」於是將頭轉過,長歎一聲,說道:「我不認得你。你說些甚麼,我全不明白。你好好的走罷!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,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蜜意,除了馬光佐是個渾人、全無知覺之外,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,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。

  公孫穀主不由得醋意大作,心想:「你雖允我婚事,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。」側目瞪了楊過一眼,但見他眉目清秀,英氣勃勃,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,尋思:「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。只因有甚言語失和,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,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。『姑姑』、『師父』甚麼的,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。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,怎能當真叫她『姑姑』、『師父』?」想到此處,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。

 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,見他一直孤寂寡歡,常盼能有甚麼法子為他解悶才好,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,而這少女又允下嫁,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于乃師,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,引得新師母嘔血,師父卻是一再忍耐,於是挺身而出,厲聲喝道:「姓楊的小子,你識趣就快走!我們穀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。」

  楊過聽而不聞,對小龍女柔聲又道:「姑姑,你真的忘了過兒麼?」樊一翁大怒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,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。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,一切全是置之度外,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,這才驚覺,急忙回縮,對方五指抓空,只聽嗤的一響,背上衣服給抓出了一個大洞。

  楊過一再哀求,見小龍女始終不理,心中越來越急,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之處,自可慢慢求懇,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,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,滿腔委屈,登時盡數要發洩在他身上,回頭喝道:「我自與我姑姑說話,又幹你這矮子甚麼事了?」樊一翁大聲喝道:「穀主叫你出去,永遠不許再來,你不聽吩咐,莫怪我手下無情了。」楊過怒道:「我偏不出去,我姑姑不走,我就在這裡耽一輩子。就是在我死了,屍骨化成灰,也是跟著她。」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。

  公孫穀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,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。他又是含酸,又是擔憂,向樊一翁做個眼色,微一擺手,叫他猛下殺手,斃了楊過,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,免有後患。

 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穀去,叫他別再羅唕,也就是了,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,大聲說道:「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,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?」說著眼望師父。公孫穀主又是將手一擺,意思是說:「不用顧忌甚麼吉日良辰,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。」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,在地下重重頓落,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,喝道:「小子,你當真不怕死麼?」

  楊過适才噴了一口血,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,又要奪口而出。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,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,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,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,以致數度嘔血。楊過受小龍女傳授,內功與她路子相同,此時手足冰冷,心想:「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,一死了之,瞧她是否仍不理我?」但轉念又想:「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,今日之事,中間定有別情,多半她受了這賊穀主的挾持,無可奈何,才不敢認我。若我自殘身軀,反而難與抗拒。」思念及此,雄心大振,決意拚命殺出重圍,救護小龍女脫險,當下鎮懾心神,氣沉丹田,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,微微一笑,指著樊一翁道:「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,小爺要來時,你擋我不住,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。」

 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,勢欲瘋狂,突然間神定氣閑,均感奇怪。

 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,心中暗暗代他難受,實不欲傷他性命,鋼杖擺動,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,喝道:「你到底出不出去?」公孫穀主眉頭一皺,說道:「一翁,你怎地囉嗦個沒完沒了?」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,只得抖起鋼杖,往楊過腳脛上叩去。

 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,雖然身長不滿四尺,卻是天生神力,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,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。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,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,待得二人交上了手,再要救他就是極難,雖見父親臉帶嚴霜,神色極怒,還是鼓足勇氣,站出來向楊過道:「楊公子,你在這裡多耽無益,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?」語氣溫柔,充滿了關懷之意。

 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,無不暗暗稱奇,均想:「楊過和我等同時進穀,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?」

  楊過點頭一笑,說道:「多謝姑娘好意。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辮子來玩?」公孫綠萼一怔,問道:「甚麼?」楊過道:「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,送給你玩兒,好不好?」公孫綠萼大驚失色,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,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。絕情谷中規矩極嚴,她勸楊過這幾句話,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,哪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,臉上一紅,再也不敢接嘴,退入了眾弟子的行列。

  樊一翁身軀矮了,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,聽到楊過出言輕薄,猛地拋下鋼杖,縱上前來,喝道:「好小子,教你先吃我一鬍子。」吆喝聲中,長須已拂將過去。楊過笑道:「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子,我來試試。」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,疾向他鬍子上剪落。樊一翁鬍子直甩,猛往他頭頂擊落,勢道著實淩厲。楊過步子微挫,早已讓開,剪刀刃口回了過來,喀的一響,雙刃合攏。樊一翁大驚,急忙一個筋斗翻出,只要遲得瞬息之間,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。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。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「籲」的一聲低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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