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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(5)


  周伯通叫道:「啊喲,不好,沒穿衣服,只怕著涼。」突然向廳口沖去。

 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晃,急忙移動方位,四下裡兜將上去,將他裹在網中。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,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,提到穀主面前。那漁網是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鑄成,即是寶刀寶劍,也不易切割得破。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,交叉走位,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,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,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,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。四人一兜成功,大是得意,卻見穀主注視漁網,臉上神色不善,急忙低頭看時,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,放出兩個人來,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。

 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,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沖出。他身法奇快,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,丟入網中。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,他早已竄出。這一下虛虛實實,聲東擊西,端的是神出鬼沒。

  老頑童這麼一鬧,公孫穀主固是臉上無光,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,均想: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,合這許多人之力,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,也算得無能之至。只有楊過甚感欣喜,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,心想他若失手被擒,我定要設法相救,現下他能自行脫逃,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

 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,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,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,與瀟湘子、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,站起身來拱手道:「極蒙穀主盛情,厚意相待,本該多所討教,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,就此別過。」

  公孫穀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,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,法王、尹克西、楊過、尼摩星、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,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,於是拱手道:「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,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?」法王道:「但教力之所及,當得效勞。」穀主道:「今日午後,小弟續弦行禮,想屈各位大駕觀禮。這山谷僻處窮鄉,數百年來外人罕至,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,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。」馬光佐道:「有酒喝麼?」

  公孫穀主待要回答,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,臉上神色古怪已極,似是大歡喜,又似是大苦惱。眾人均感詫異,順著他目光瞧去。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,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,清清冷冷,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。她睫毛下淚光閃爍,走得幾步,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。她腳步輕盈,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,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。

 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,全身動彈不得,突然間大叫:「姑姑!」

 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,聽到叫聲,身子劇烈一震,輕輕的道:「過兒,過兒,你在哪兒?是你在叫我嗎?」回過頭來,似乎在尋找甚麼,但目光茫然,猶似身在夢中。

 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,拉住了她手,叫道:「姑姑,你也來啦,我找得你好苦!」接著「哎唷」一聲,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裡劇痛難當。

  ***

  那白衣女郎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身子顫抖,坐倒在地,合了雙眼,似乎暈了過去。楊過叫道:「姑姑,你……你怎麼啦?」過了半晌,那女郎緩緩睜眼,站起身來,說道:「閣下是誰?你對我是怎生稱呼?」

  楊過大吃一驚,向她凝目瞧去,卻不是小龍女是誰?忙道:「姑姑,我是過兒啊,怎……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?你身子好麼?甚麼地方不舒服?」

 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,冷冷的道:「我與閣下素不相識。」說著走進大廳,走到公孫穀主身旁坐下。楊過奇怪之極,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,左手扶住椅背。

  公孫穀主一直臉色漠然,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,舉手向法王等人道:「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,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。」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,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,認錯了人,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。

 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大聲道:「姑姑,難道你……你不是小龍女麼?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?」那女郎緩緩搖頭,說道:「不是!甚麼小龍女?」

  楊過雙手捏拳,指甲深陷掌心,腦中亂成一團:「姑姑惱了我,不肯認我?只因咱們身處險地,她故弄玄虛?她像我義父一樣,甚麼事都忘記了?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。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?」只說:「姑姑,你……你……我……我是過兒啊!」

  公孫穀主見他失態,微微皺眉,低聲向那女郎道:「柳妹,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。」那女郎也不睬他,慢慢斟了一杯清水,慢慢喝了,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,卻避開了楊過,沒再看他。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,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,她卻全然不覺。

  楊過心下慌亂,徬徨無計,轉頭問法王道:「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,你自然記得。你說我……我認錯了人麼?」

 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,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,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,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彆扭,於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也不大記得了。」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,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,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,於自己實是大有好處,何必助他們和好?

  楊過又是一愕,隨即會意,心下大怒:「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。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,我出力助你,此時你卻來害我。」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。

 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,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,尋思:「他對我已懷恨在心,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。今日他方寸大亂,實是除他的良機。」拱手向公孫穀主笑道:「今日欣逢谷主大喜,自當觀禮道賀,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,未免有愧。」

  公孫穀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,心中大喜,對那女郎道:「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,只須請到一位,已是莫大榮幸,何況請到了……請到了……」他本想說「六位」,但覺楊過少年輕浮,适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,姿式雖然美觀,功力卻是平平,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,不能將他列于「武林高人」之數,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「五位」,未免又過於著跡,微一躊躇,介面道:「……請到了這眾位英雄。」就沒接下文。法王暗想:「這穀主氣派儼然,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,武功智謀都甚了得,可是器量卻小。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,他就耿耿於懷。」

  公孫穀主道:「柳妹,這位是金輪法王……」一個個的說下去,最後說了楊過姓名。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,臉上木然,似對一切全不縈懷,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,眼睛向著廳外。

 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,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,公孫穀主說甚麼話,他半句也沒聽見。尼摩星、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的淵源,只道他認錯了人,以致有愧於心。

 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,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,儘自思量:「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,即遭相思之痛,瞧他此時情狀,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?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?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穀中,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?」側頭打量那「新媽媽」時,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,亦無嬌羞之色,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,心下更是犯疑。

  楊過胸口悶塞,如欲窒息,隨即轉念:「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,料來她另有圖謀,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。」於是站起身來,向穀主一揖,朗聲說道:「小子有位尊親,與……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,适才不察,竟致誤認,還請勿罪。」

  公孫穀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,立時改顏相向,還了一揖,說道:「認錯了人,那也是常情,何怪之有?只是……」頓了一頓,笑道:「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,那不僅巧合,也是奇怪之極了。」言下之意,自是說普天之下哪裡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?

  楊過道:「是啊,小子也是十分奇怪。小子冒昧,請問這位姑娘高姓?」公孫穀主微微一笑,道:「她姓柳。尊親可也姓柳?」楊過道:「那倒不是。」心下琢磨:「姑姑幹麼要改姓柳?」突然心念一動:「啊,為的是我姓楊。」念頭這麼一轉,手指上又劇痛起來。

 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,甚有憐惜之意,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。

 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,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,只見她低頭垂眉,一聲不響,心中起疑,又想:「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,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『過兒,過兒,你在哪兒?是你在叫我麼?』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?卻何以不認他?」待要出言相詢,但想眼下外人眾多,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,於是話到口邊,卻又縮回。

  楊過又道:「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,不知穀主如何與她結識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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