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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(2)


  他尚未進門,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,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,又說這些苦不苦、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,那不是謀財害命麼?尹克西笑道:「馬兄,你身上有甚麼寶貝,當真得好好收起,我瞧這穀主哪,有點兒不懷好意。」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,連連點頭稱是。楊過走進屋去,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,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,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,不禁暗暗好笑。

 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,只聽門外腳步聲響,走進一個綠衫人來,拱手躬身,說道:「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。」

  法王、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,不論到甚麼處所,主人總是親自遠迎,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,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,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,各人都是心頭有氣,均想:「待會兒見到這鳥穀主,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。」

 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后走去,行出裡許,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。北方竹子極少,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。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,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,登覺煩俗盡消。穿過竹林,突然一陣清香湧至,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。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,深不逾尺,種滿了水仙。這花也是南方之物,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?法王心想:「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,以致地氣奇暖。」

 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樁,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,縱躍踏樁而過。六人依樣而為,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,輕功又差,跨步雖大,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,踏倒了幾根木樁之後,索性涉水而過。

  青石板路盡處,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。七人走近,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,站在門前。一個僮兒進去稟報,另一個便開門迎客。楊過心道:「不知穀主是否出門迎接?」思念未定,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須老者。

  這老者身材極矮,不逾四尺,五嶽朝天,相貌清奇,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至地,身穿墨綠色布袍,腰束綠色草繩,形貌極是古怪。楊過心道:「這穀主這等怪模怪樣,生的女兒卻美。」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,說道:「貴客光臨,幸何如之,請入內奉茶。」

  馬光佐聽到這個「茶」字,眉頭深皺,大聲道:「喝茶麼!甚麼地方沒茶了?又何必定要到這裡來?」長須老者不明其意,向他望了一眼,躬身讓客。

  尼摩星心想:「我是矮子,這裡的穀主卻比我更矮。矮是你矮,武功卻是看誰強。」他搶前先行,伸出手去,笑道:「幸會,幸會。」拉住了老頭的手,隨即手上使勁。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,各自讓開幾步,要知兩大高手較勁,非同小可。

 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,只覺對方既不還擊,亦不抗拒,微感奇怪,又加了兩分勁,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。他跟著再加兩分勁,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,那只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。尼摩星大感詫異,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,生怕全力施為之際,對方突然反擊,自己抵擋不住,當下哈哈一笑,放脫了他的手。

 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,見了尼摩星的情狀,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,心想對方虛實不明,自己不必妄自出手,當下雙手合十,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。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,更其次是馬光佐。他見那老者長須垂地,十分奇特,他一早沒吃過甚麼東西,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,這時饑火與怒火交迸,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,往那老者長須上踹去,一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。那老者不動聲色,道:「貴客小心了。」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須上,道:「怎麼?」那老者微一搖頭,馬光佐站立不穩,猛地裡仰天一交摔倒。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,實是一件大事。楊過走在最後,急忙搶上兩步,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,掌上發勁,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。馬光佐站樁立穩,雙手摸著自己屁股發楞。

  那老者恍若未見,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,朗聲說道:「貴客已至,請穀主見客。」楊過等都是一驚:「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。」

 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,在左邊一字站開,公孫綠萼也在其內。又隔片刻,屏風後轉出一人,向六人一揖,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。那長須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。瞧那人的氣派,自然是穀主了。

 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,面目英俊,舉止瀟灑,只這麼出廳來一揖一坐,便有軒軒高舉之概,只是面皮蠟黃,容顏枯槁,不似身有絕高武功的模樣。他一坐下,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。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,那穀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,在萬綠之中,顯得甚是搶眼。

  穀主袍袖一拂,端起茶碗,道:「貴客請用茶。」馬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,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,想見其淡無比,發作道:「主人哪,你肉不捨得吃,茶也不捨得喝,無怪滿臉病容了。」那穀主皮肉不動,喝了一口茶,說道:「本穀數百年來一直茹素。」馬光佐道:「那有甚麼好處?可是能長生不老麼?」穀主道:「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時遷來穀中隱居,茹素之戒,子孫從不敢破。」

  金輪法王拱手道:「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,真是世澤綿長了。」穀主拱手道:「不敢。」

 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:「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?」這聲音異常奇特。尼摩星、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,均覺有異,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。一看之下,更是嚇了一跳,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,他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,這時顯得更加詭異。法王、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,均想:「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,連容貌也全變了。他暗自運功,是要立時發難,對這穀主一顯顏色麼?」各人想到此處,各自戒備。

  只聽穀主答道:「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,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,這才憤而隱居。」瀟湘子咕咕一笑,說道:「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。」

  此言一出,大廳上人人變色。這句話自是向穀主下了戰書,頃刻間就要動手。法王等都覺詫異:「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,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,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?」

  那穀主並不理睬,向站在身後的長須老頭一拂手。那老者大聲道:「穀主敬你們是客,以禮相待,如何恁地胡說?」

 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,怪聲怪氣的道:「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,倘若沒喝過,我把頭割下來給你。」馬光佐大感奇怪,問道:「瀟湘兄,你怎知道?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?」瀟湘子哈哈大笑,聲音又是一變,說道:「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,怎麼不吃葷腥?」馬光佐鼓掌大笑,叫道:「對了,對了,定是這個道理。」

 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,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,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,如何拿來取笑?何況六人深入穀中,眼見對方決非善類,就算動手較量,也該留下餘地為是。

  那長須老頭再也忍耐不住,走到廳心,說道:「瀟湘先生,我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。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,就請下場。」瀟湘子道:「好!」只見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,登的一聲,坐在廳心,叫道:「長鬍子老頭,你叫甚麼名字?你知道我名字,我可不知道你的,動起手來太不公平。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。」這幾句話似通非通,那長須老人更增怒氣,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,非同凡俗,戒心卻又深了一層。那穀主道:「你跟他說罷,不打緊。」

  長須老人道:「好,我姓樊,名叫一翁,請站起來賜招罷。」瀟湘子道:「你使甚麼兵器,先取出來給我瞧瞧。」樊一翁道:「你要比兵刃?那也好。」右足在地下一頓,叫道:「取來!」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,出來時肩頭扛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。楊過等都是一驚:「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,這矮子如何使用?」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,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,說道:「你可知道這剪刀用來幹甚麼的?」

 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,楊過卻是大吃一驚,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,背脊微微一挺,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,心想:「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,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,怎麼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,我可半點也沒知覺?」

  樊一翁接過鋼杖,在地下一頓。石屋大廳極是開闊,鋼杖一頓之下,震出嗡嗡之聲,加上四壁回音,實是聲勢非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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