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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(6)


  這些時日之中,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,常自想到傻姑認錯自己那晚所說的話,當時她說:「你不是我害死的,你去找別人罷!」料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,旁人隱瞞不說,傻姑瘋瘋癲癲,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。

  這日午後,楊過道:「傻姑,你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傻姑見他太像楊康,總是害怕,搖頭道:「我不跟你玩。」楊過道:「我會變戲法,你瞧不瞧?」傻姑搖頭道:「你騙人,我不瞧!」說著閉上了眼睛,楊過突然頭下腳上,倒了過來,叫道:「快瞧!」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顛倒行路,跳躍向前。傻姑睜開眼來,一見大喜,拍掌歡呼,隨後跟去。

  楊過縱躍前行,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,離所居茅舍已遠,翻身直立,說道:「我們來捉迷藏,好不好?不過輸了的得罰?」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,有誰陪她玩兒?聽楊過這麼說,真是喜出望外,連連拍手,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,說道:「好極,好極。好兄弟,你說罰什麼?」她稱楊過之父為兄弟,稱他也是兄弟。

 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,道:「你來捉我。若是捉著了,你問我什麼,我就答什麼,不可隱瞞半句。倘若捉不著,我就問你,你也得照實回答。」傻姑連說:「好極,好極!」楊過叫道:「我在這裡,你來捉我!」傻姑張開雙手,循聲追去。楊過練的是古墓派輕功,妙絕當時,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,就算目能見物,也決計追他不著,來來去去追了一陣,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,不由得連聲呼痛。

  楊過怕傻姑掃興,就此罷手不玩,故意放慢腳步,輕咳一聲。傻姑疾縱而前,抓住他的背心,大叫:「捉著啦,捉著啦!」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,滿臉喜色。

  楊過道:「好,我輸啦,你問我罷。」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。她怔怔的望著楊過,心下茫然,不知該問什麼才是,隔了良久,問道:「好兄弟,你吃過飯了麼?」楊過見她思索半天,卻問這麼一句不打緊的話說,險些笑了出來,當下不動聲色,一本正經的答道:「我吃過了。」傻姑點點頭,不再言語。楊過道:「你還問什麼?」傻姑搖搖頭,說道:「不問啦,咱們再玩罷。」楊過道:「好,你快來捉我。」

 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,道:「這次輪到你來捉我。」她突然不傻,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,卻也正合心意,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。

  傻姑雖然癡呆,輕功也甚了得,楊過身處暗中,哪裡捉她得著?他縱躍幾次,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,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,故意向左摸索,說道:「你在哪裡?你在哪裡?」猛地裡一個翻身,抓住了她手腕,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,防她瞧出破綻,笑道:「這次要我問你了。」

  傻姑便道:「我吃過飯啦。」楊過笑道:「我不問你這個。我問你,你識得我爹爹,是不是?」說到這裡,臉色甚是鄭重。傻姑道:「你爹爹是誰?我不識得。」楊過道:「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,那是誰?」傻姑道:「啊,那是楊兄弟。」楊過道:「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,是不是?」傻姑答道:「是啊,半夜裡,那個廟裡,好多好多烏鴉大聲叫,嗚啊,嗚啊,嗚啊!」學起烏鴉的嘶叫。樹林中枝葉蔽日,本就陰沉,她這麼一叫,更是寒意森森。

  楊過不禁發抖,問道:「楊兄弟怎麼死的?」傻姑道:「姑姑要我說,楊兄弟不許我說,他就打了姑姑一掌,他就大笑起來,哈哈!呵呵!哈哈!」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,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,滿臉都是恐懼之色。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,問道:「誰是姑姑?」傻姑道:「姑姑就是姑姑。」

 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,胸口熱血上湧,正要再問,忽聽身後一人說道:「你兩個在這兒玩什麼?」卻是黃藥師的聲音。傻姑道:「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。是他叫我玩的,不是我叫他玩的。你可別罵我。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向楊過望了一眼,神色之間頗含深意,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。

 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,待要說幾句話掩飾,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,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,向黃藥師道:「你老人家所料不錯,她果然還在那邊。」說著向西面山后一指。楊過問道:「誰?」程英道:「李莫愁!」

  楊過大是詫異,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,望著黃藥師,盼他解說。黃藥師笑了笑,說道:「咱們過去瞧瞧。」各人和他在一起,自已無所畏懼,於是走向西邊山后。

 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,低聲道:「師父說,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師的身份。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,一擊不中,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。」楊過恍然大悟,驚道:「因此她有恃無恐的守在這裡,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。若非島主有見及此,咱們定然當她早已遠遠逃走,疏於防備,終不免遭了她毒手。」程英溫柔一笑,點了點頭。陸無雙插口道:「你自負聰明過人,與島主相比,可相差太遠了。」楊過笑道:「我是傻蛋,傻氣過人,是傻姑的好兄弟。」

  說話之間,五人已轉到山后,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,卻已破舊不堪,柴扉緊閉,門上釘著一張白紙,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:

  「桃花島主,弟子眾多,以五敵一,貽笑江湖!」

  黃藥師哈哈一笑,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,放在拇指與中指間彈出,嗤嗤聲中,兩粒石子急飛而前,啪的一響,十余步外的兩扇板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。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,曾聽郭芙說起外祖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,今日親見,尤勝聞名,不由得佩服無已。

  板門開處,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團,手捉拂塵,低眉閉目,正自打坐,神光內斂,妙相莊嚴,儼然是個有道之士。屋內便只她一人,洪淩波不在其旁。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:「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,以眾淩寡,便索性連洪淩波也遠遠的遣開了。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,而是她既孤身一人,以黃島主的身份便不能動她。」

 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,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,霍地拔出長劍,叫道:「表姊,傻蛋,不用島主出手,咱三個跟她拚了。」傻姑摩拳擦掌,說道:「還有我呢!」李莫愁睜開眼來,在五人臉上一掃,臉有鄙夷之色,隨即又閉上眼睛,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。程英眼望師父,聽他示下。

  黃藥師歎道:「黃老邪果然徒弟眾多,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,焉能讓她說嘴?」說著將手一揮,道:「回去罷!」四人不明他的心意,跟著他回到茅舍,只見他鬱鬱不樂,晚飯也不吃,竟自睡了。

 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,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,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,心想:「她笑我們以五敵一,眼下我傷勢已愈,以我一人之力,也未必敵她不過,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,一來雪她辱我姑姑之恥,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。」心意已決,當下輕輕穿好衣服。他雖任性,行事卻頗謹慎,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,稍一不慎,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裡,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,要養足精神,再去決一死戰。

 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,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,四肢百骸,處處是氣,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,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,虎嘯深谷,遠遠傳送出去。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,早已知覺,聽到他所發奇聲,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,不由得驚喜交集。

 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,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。後來明朝之時,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,突然縱聲長嘯,一軍皆驚,這是史有明文之事。此時楊過中氣充沛,難以抑制,作嘯聲聞數裡。程英、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,連山后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,但她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,反正他不會出手,卻也不用懼怕。哪料到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,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秘要,內功積蓄已厚,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,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,受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,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。

 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,方漸漸沉寂。黃藥師心想:「我自負不世奇才,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。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,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?」待楊過吐氣站起,問道:「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麼?」

  楊過聽了此問,知道行徑已給他瞧破,答道:「是五毒神掌和拂塵上的功夫。」黃藥師道:「不錯,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,要破她看家本領,那也不難。」楊過大喜,不自禁的拜倒在地。他本來甚是自傲,雖認黃藥師為前輩,亦知他武功深湛,玄學通神,卻不肯向他低頭,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,怎能不服?

  當下黃藥師教了他「彈指神通」功夫,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,再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,可以破她拂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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