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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(5)


  黃藥師知道什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住的,於是窮智竭慮,創出了三招掌法、三招叉法。這六招呆呆板板,並無變化後著,威力全在功勁之上。常人練武,少則數十招,多則變化逾千,傻姑只練六招,日久自然精純,招數雖少,卻也非同小可。

 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,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,程英的佈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,傻姑看也不看,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。

 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,當即火叉平胸刺出。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,不禁大驚:「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。」急忙繞步向左,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。傻姑不理敵招如何,挺叉直刺。李莫愁拂塵倒轉,已卷住了叉頭。傻姑只如不見,火叉仍往前刺。李莫愁運勁急甩,火叉竟不搖動,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,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,百忙中一個「倒轉七星步」,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,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,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她略一凝神,又即躍進茅屋,縱身而起,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。傻姑以不變應萬變,仍是挺叉平刺,只因敵人已經躍高,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。李莫愁見來勁狠猛,倒轉拂塵柄在叉杆上一擋,借勢竄開,呆呆的望著她,心想:「我适才攻擊的三手,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,十二著後招,任他哪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。這女子只是一叉當胸平刺,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。此人武功深不可測,趕快走罷!」

  她哪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,只消時刻稍久,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,自易取勝。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,傻姑也只有三火叉,她單憑一招叉法,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,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。

  ***

  李莫愁轉過身來,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,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,青袍長須,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。他憑幾而坐,矮幾上放著程英适才所彈的瑤琴。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、耳聽八方,但黃藥師進屋、取琴、坐地,她竟全沒察覺,若在背後暗算,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?

 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,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,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,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,此時鬥見黃藥師悄坐撫琴,心頭一震,歌聲登時停了。

 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,縱聲唱道: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」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。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「羽弦」,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,而琴韻悲切,更遠勝於她的歌聲。

 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,黃藥師一加變調,她心中所生感應,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。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,今日正要借此機緣將她除去。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、洪七公的嘯聲相抗,鬥成平手,這時隔了這許多年,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,內功卻是越練越深,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?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,莫可抑制。

  黃藥師琴歌相和,忽而歡樂,忽而憤怒,忽而高亢激昂,忽而低沉委宛,瞬息數變,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,忽怒忽愁,眼見這一曲唱完,李莫愁非發狂不可。

  便在此時,傻姑一轉頭,突然見到楊過,燭光之下,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。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,于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,永不能忘,忽見楊過呆呆而坐,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,急跳而起,指著他道:「楊……楊兄弟,你……你別害我……你……你不是我害死的……你去……找別人罷。」

 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裡橫加擾亂,錚的一聲,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。傻姑躲到師祖身後,大叫:「鬼……鬼……爺爺,是楊兄弟的鬼魂。」李莫愁得此空隙,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,從破壁中鑽了出去。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,終於給她逃脫,自顧身份,已不能出屋追擊。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,叫得更加響了:「是惡鬼,爺爺,打鬼,打鬼!」

  黃藥師喝住傻姑。程英打火點亮蠟燭,拜倒在地,向師父見禮,站起身來,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。

  黃藥師向楊過笑道:「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裡傻氣。她識得你父親。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。」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,說道:「恕弟子身上有傷,不能叩拜。」黃藥師顏色甚和,道:「你不顧性命,救我女兒和外孫女,真是好孩子。」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,得悉經過情由,聽說程英將他救去,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。

 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,給楊過服了,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。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,有如火炙,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。黃藥師鬥覺他皮肉一震,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,內功實有異常造詣,於是手上加勁,運了一頓飯時分,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,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。

  次日醒時,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,忙坐起行禮。黃藥師道:「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麼名號?」楊過道:「前輩是桃花島主?」黃藥師道:「還有呢?」楊過覺得「東邪」二字不便出口,但轉念一想,他外號中既然有個「邪」字,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,於是大著膽子道:「你是東邪!」黃藥師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。我聽說你武功不壞,心腸也熱,行事卻也邪得可以。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,是不是?」楊過道:「正是,老前輩,人人都不許我,但我寧可死了,也要娶她。」

 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怔怔的望了他一陣,突然抬起頭來,仰天大笑,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。楊過怒道:「這有什麼可笑?我道你號稱東邪,定有了不起的高見,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。」黃藥師大聲道:「好,好,好!」說了幾個「好」字,轉身出屋。楊過怔怔的坐著,心想:「我這一番話,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。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?」

 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,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,行事說話,無不離經叛道,因此上得了個「邪」字的名號。他落落寡合,生平實無知己,雖以女兒女婿之親,也非真正知心,郭靖端凝厚重,尤非意下所喜。不料到得晚年,居然遇到楊過。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,已然傳入他耳中,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,此刻與他寥寥數語,更是大合心意。

  這天傍晚,黃藥師又回到室中,說道:「楊過,聽說你反出全真教,毆打本師,倒也邪得可以。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,轉拜我為師罷。」楊過一怔道:「為什麼?」黃藥師笑道:「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,再娶她為妻,豈非名正言順?」楊過道:「這法兒倒好。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,卻是誰定下的規矩?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,又做我妻子。」

  黃藥師鼓掌笑道:「好啊!你這麼想,可又比我高出一籌。」伸手替他按摩療傷,歎道:「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,要好教世人得知,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。你不肯做我弟子,那是沒法兒的了。」

  楊過道:「也非定須師徒,方能傳揚你的邪名。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,武藝淺薄,咱倆大可交個朋友,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。」黃藥師怒道:「你這小小娃兒,膽子倒不小。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,怎能跟你沒上沒下?」楊過道:「老頑童周伯通是誰?」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,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蘭兄弟。

  二人談談說說,大是情投意合,常言道: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」,楊過口齒伶俐,言辭便給,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,說出話來,黃藥師每每大歎深得我心,當真是一見如故,相遇恨晚。他口上雖然不認,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,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,二人聯床共語。

  數日過後,楊過傷勢痊可,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,難捨難分。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,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。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,白日樽前共飲,晚間剪燈夜話,高談闊論,滔滔不絕,忍不住暗暗好笑,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份,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。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,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,只是黃藥師說到甚麼,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,偶爾加上片言隻字,卻又往往恰到好處,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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