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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,日前與他拚鬥,只消使出打狗棒法,定能壓服了他,只是覺得他神智不清,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,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,未免勝之不武,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,豈知他人雖瘋顛,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,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,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,已沒了力氣,聽他這麼說,心中甚不服氣,靈機一動,向楊過招招手,叫他俯耳過來,說道:「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,你知道麼?」楊過點點頭,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,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,肝膽照人,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。

  洪七公道:「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。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,不傳旁人,只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,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。」楊過道:「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,晚輩以不學為是。我義父神智未復,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。」洪七公搖頭道:「你雖學了架式,不知運勁訣竅,臨敵之際全然無用。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,只消擺幾個姿式,他一看就明白了。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。」楊過心想:「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,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,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?」當下只是推托,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。

 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,高聲道:「臭蛤蟆,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,不肯擺式子給你瞧。」歐陽鋒大怒,叫道:「孩兒,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,怕他怎地?快擺出來我瞧。」

 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,楊過無奈,只得走到洪七公身邊。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,將打狗棒法中一招「棒打雙犬」細細說給了他聽。楊過一學即會,當即照式演出。

 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,果然厲害,一時難以化解,想了良久,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。楊過依言演出。洪七公微微一笑,讚了聲:「好!」又說了一招棒法。

 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,比到傍晚,也不過拆了十來招,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。次晨又比,直過了三天,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。棒法雖只三十六路,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,越到後來,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,但他所回擊的招數,可也盡是攻守兼備、威力凌厲的佳作,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嘆服。

  到這日傍晚,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「天下無狗」的第六變說了,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,這一招使將出來,四面八方是棒,勁力所至,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打死了,所謂「天下無狗」便是此義,棒法之精妙,已臻武學中的絕詣。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。當晚他翻來覆去,折騰了一夜。

 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,歐陽鋒忽然大叫:「有了,有了。孩兒,你便以這杖法破他。」叫聲又是興奮,又是緊迫。楊過聽他呼聲有異,向他瞧去,不禁大吃一驚,原來歐陽鋒雖然年老,但因內功精湛,鬚髮也只略現灰白,這晚用心過度,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,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。

  楊過心中難過,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,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,只得聽他指撥。這一招十分繁複,歐陽鋒反覆解說,楊過方行領悟,於是依式演了出來。

  洪七公一見,臉色大變,本來癱瘓在地,難以動彈,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,一躍而起,大叫:「老毒物,歐陽鋒!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。」說著撲上前去,緊緊抱住了他。

  楊過大驚,只道他要傷害義父,急忙拉他背心,可是他抱得甚緊,竟然拉之不動。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,叫道:「老毒物歐陽鋒,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,當真了得!好歐陽鋒,好歐陽鋒。」

  歐陽鋒數日惡鬥,一宵苦思,已是神衰力竭,聽他連叫三聲「歐陽鋒」,突然間迴光反照,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鏡,數十年來往事歷歷,盡數如在目前,也是哈哈大笑,叫道:「我是歐陽鋒!我是歐陽鋒!我是歐陽鋒!你是老叫化洪七公!」

 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,哈哈大笑。笑了一會,聲音越來越低,突然間笑聲頓歇,兩人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楊過大驚,連叫:「爸爸,老前輩!」竟無一人答應。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,一拉而倒,竟已死去。楊過驚駭不已,俯身看歐陽鋒時,也已沒了氣息。二人笑聲雖歇,臉上卻猶帶笑容,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。

 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,互不相下,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。兩人畢生怨憤糾結,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。數十年的深仇大恨,一笑而罷!

 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,沒了主意,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,莫非二老又是假死?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,心想:「或許他們死了一會,又會復活。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,不會就死的。或許他們又在比賽,瞧誰假死得久些。」

 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,每過一日,指望便少了一分,但見兩屍臉上變色,才知當真死去,當下大哭一場,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,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。洪七公的酒葫蘆,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。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,足印猶在,軀體卻已沒入黃土。楊過踏在足印之中,回思當日情景,不禁又傷心起來。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,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,甚麼榮名,甚麼威風,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。

 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,心想:「義父雖然了得,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。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,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,若是當真對敵,那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?」嘆息了一陣,覓路往山下而去。

  這番下山,仍是信步而行,也不辨東西南北,心想大地茫茫,就只我孤身一人,任得我四海飄零,待得壽數盡了,隨處躺下也就死了。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,他卻似已渡過了好幾年一般。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,滿腔怨憤。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,別人看重也好,輕視也好,於我又有甚麼干係。小小年紀,竟然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起來。

  ***

 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,放眼望去,盡是枯樹敗草,朔風肅殺,吹得長草起伏不定,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,煙霧揚起,過不多時,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,在里許之外掠過。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,自由自在,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,縱目平野,奔馬遠去,只覺天地正寬,無拘無礙,正得意間,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。

  轉過身來,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,沿大路緩緩走來,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,自己卻勞神苦役,致發悲鳴。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,四條長腿肌肉盡消,宛似枯柴,毛皮零零落落,生滿了癩子,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。一個莽漢坐在車上,嫌那馬走得慢,不住手的揮鞭抽打。

 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,見這瘦馬如此苦楚,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,胸口一酸,淚水幾欲奪目而出,雙手叉腰,站在路中,怒喝:「兀那漢子,你鞭打這馬幹麼?」

 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、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,舉起馬鞭喝道:「快讓路,不要小命了麼?」說著鞭子揮落,又重重打在馬背上。楊過大怒,叫道:「你再打馬,我殺了你。」那莽漢哈哈大笑,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。

  楊過夾手奪過,倒轉馬鞭,吧的一響,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,捲住了莽漢頭頸,一把拉下馬來,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。

  那瘦馬模樣雖醜,卻似甚有靈性,見莽漢被打,縱聲歡嘶,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,顯得甚是親熱。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,拍拍馬背,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,說道:「你自己去罷,再也沒人欺侮你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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