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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少年英俠(7)


 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,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,三人神情親密,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,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。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,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,逼得她非逃不可。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,曾大展雄威,打敗無數全真道士,武功之高,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,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,武功自然勝己十倍,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,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,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。

  他越看越是不忿,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,郭芙則在旁大叫:「打得好,用力打!」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,郭靖武功如此高強,卻不肯傳授,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,只覺滿腔怨憤,不能自已,眼見完顏萍、陸無雙、青衣少女、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,臉有詫異之色,心想:「李莫愁汙言罵我姑姑,你們便都信了。你們瞧不起我,那也罷了,怎敢輕視我姑姑?我此刻臉色難看,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,氣不過郭伯伯、郭伯母,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、因而內心有愧嗎?」突然發足狂奔,也不依循道路,只在荒野中亂走。此時他心神異常,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,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,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,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?平白無端的,旁人又怎會笑他?李莫愁惡名滿江湖,又是眾人公敵,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?

 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,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,反而折返西北。心中混亂,厭憎塵世,摘下面具,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,肚子饑了,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。越行越遠,不到一個月,已是形容枯槁,衣衫破爛不堪,到了一處高山叢中。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,但見山勢險峻,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。

  他輕功雖高,但華山是天下之險,卻也不能說上就上。待爬到半山時,天候驟寒,鉛雲低壓,北風漸緊,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。他心中煩惱,盡力折磨自己,並不找地方避雪,風雪越大,越是在巉崖峨壁處行走,行到天色向晚,雪下得一發大了,足底溜滑,道路更是難於辨認,若是踏一個空,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。他也不在乎,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,仍是昂首直上。

  又走一陣,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,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,楊過立即轉身,只見後面一個人影晃動,躍入了山谷。

  楊過大驚,忙奔過去,向穀中張望,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鉤在石上,身子卻是淩空。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,憑臨萬仞深谷,武功之高,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,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,說道:「老前輩請上來!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震得山谷鳴響,手指一捺,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,突然厲聲喝問:「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?大風大雪,半夜三更,鬼鬼祟祟在這裡幹甚麼?」

 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,心想:「大風大雪,三更半夜,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裡幹甚麼了?」觸動心事,突然間放聲大哭,想起一生不幸,受人輕賤,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女,卻又無端怪責,決絕而去,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,哭到傷心處,真是愁腸千結,畢生的怨憤屈辱,盡數湧上心來。

 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,不由得一怔,聽他越哭越是傷心,更是奇怪,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,突然之間縱聲長笑,一哭一笑,在山谷間交互撞擊,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。

  楊過聽他大笑,哭聲頓止,怒道:「你笑甚麼?」那人笑道:「你哭甚麼?」楊過待要惡聲相加,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,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,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,說道:「小人楊過,參見前輩。」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,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,楊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,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。依這一摔之勢,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,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,在半空順勢一個筋斗,仍是好端端的站著。

  這一下,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。憑楊過目前的武功,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筋斗,雖是李莫愁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;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筋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,也不由得另眼相看,又問:「你哭甚麼?」

  楊過打量他時,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,身上衣衫破爛,似乎是個化子,雖在黑夜,但地下白雪一映,看他滿臉紅光,神采奕奕,心中肅然起敬,答道:「我是個苦命人,活在世上實是多餘,不如死了的乾淨。」

 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,當真是滿腹含怨,點了點頭,問道:「誰欺侮你啦?快說給你公公聽。」楊過道:「我爹爹給人害死,卻不知是何人害他。我媽又生病死了,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。」那老丐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真是可憐哪。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?」楊過心想:「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,卻不教我半點武功。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。歐陽鋒是我義父,並非師父。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,但她說要做我妻子,我如說她是我師父,她是要生氣的。王重陽祖師、林婆婆石室傳經,又怎能說是我師父?我師父雖多,卻沒一個能提。」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,猛地裡又放聲大哭,叫道:「我沒師父,我沒師父!」那老丐道:「好啦,好啦!你不肯說也就罷了。」楊過哭道:「我不是不肯說,是沒有。」

  那老丐道:「沒有就沒有,又用得著哭?你識得藏邊五醜麼?」楊過道:「不識。」那老丐道:「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,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,既然不是,那便很好。」

 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。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,獨個兒東飄西遊,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。廣東地氣和暖,珍奇食譜最多。他到了嶺南之後,得其所哉,十餘年不再北返中原。

 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,老貓燉盅,斑魚似鼠,巨蝦稱龍,肥蠔炒響螺,龍虱蒸禾蟲,烤小豬而皮脆,煨果狸則肉紅,洪七公如登天界,其樂無窮。偶爾見到不平之事,便暗中扶危濟困,殺惡誅奸,以他此時本領,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。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,得知丐幫在黃蓉、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,內消汙衣、淨衣兩派之爭,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,他老人家無牽無掛,每日裡只是張口大嚼、開喉狂吞便了。

 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,害死了不少良善。洪七公嫉惡如仇,本擬隨手將他除去,但想殺他一人甚易,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,因此上暗地跟蹤,要等他五醜聚會,然後一舉屠絕,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,千里迢迢,竟跟上了華山。此時四醜已集,尚有大醜一人未到,卻在深夜雪地裡遇到楊過。

  洪七公道:「咱們且不說這個,我瞧你肚子也餓啦,咱們吃飽了再說。」於是扒開雪地,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。楊過幫他撿拾柴枝,問道:「煮甚麼吃啊?」洪七公道:「蜈蚣!」

  楊過只道他說笑,淡淡一笑,也不再問。洪七公笑道:「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五醜,一直來到華山,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,怎對得起它?」說著拍了拍肚子。楊過見他全身骨骼堅朗,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。洪七公又道:「華山之陰,是天下極陰寒之處,所產蜈蚣最為肥嫩。廣東天時炎熱,百物快生快長,蜈蚣肉就粗糙了。」楊過聽他說得認真,似乎並非說笑,心中好生疑惑。

 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,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,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裡,道:「跟我取蜈蚣去罷。」幾個起落,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。楊過見山勢陡峭,不敢躍上。洪七公叫道:「沒中用的小子,快上來!」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,聽了此言,咬一咬牙,提氣直上,心道:「怕甚麼?摔死就摔死罷。」膽氣一粗,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,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,十分險峻滑溜之處,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。

  只一盞茶時分,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不到的山峰絕頂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,甚是喜愛,以他見識之廣博,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,欲待查問,卻又記掛著美食,當下走到一塊大岩石邊,雙手抓起泥土,往旁拋擲,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來。楊過大是奇怪,道:「咦,怎麼有只大公雞?」隨即省悟:「啊,是你老人家藏著的。」

  洪七公微微一笑,提起公雞。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,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,紅黑相間,花紋斑斕,都在蠕蠕而動。他自小流落江湖,本來不怕毒蟲,但驀地裡見到這許多大蜈蚣,也不禁怵然而懼。洪七公大為得意,說道:「蜈蚣和雞生性相克,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,果然把四下裡的蜈蚣都引來啦。」

  當下取出包袱,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,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。楊過跟隨在後,心中發毛:「難道真的吃蜈蚣?瞧他神情,又並非故意嚇我。」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,洪七公打開包袱,拉住蜈蚣尾巴,一條條的拋在鍋裡。那些蜈蚣掙扎一陣,便都給燙死了。洪七公道:「蜈蚣臨死之時,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,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。」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。

 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,斬去蜈蚣頭尾,輕輕一捏,殼兒應手而落,露出肉來,雪白透明,有如大蝦,甚是美觀。楊過心想:「這般做法,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。」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,將蜈蚣肉洗滌乾淨,再不餘半點毒液,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,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。他起了油鍋,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,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。楊過見他狂吞口涎,饞相畢露,不由得又是吃驚,又是好笑。

 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,加上作料拌勻,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,輕輕嚼了幾嚼,兩眼微閉,歎了一口氣,只覺天下之至樂,無逾於此矣,將背上負著的一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,說道:「吃蜈蚣就別喝酒,否則糟蹋了蜈蚣的美味。」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,才向楊過道:「吃啊,客氣甚麼?」楊過搖頭道:「我不吃。」洪七公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,不錯,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,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,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。嘿嘿,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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